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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寂静中, 案上的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萧叡的目光似乎过于直接了,带着些压迫人心的意味。
他垂眼看着阿妧,没有忽视对方眼底的疏远与审视。
想到方才进来的时候,她先是起身相迎,然而看到了他, 神色在无意中就冷了下去,脸上的笑意几乎在一瞬间褪去,慢慢地坐回到榻上, 看起来真像个骄傲又冷淡的小郡主。
萧叡沉黑的眸底闪过一丝讽刺。
阿妧不愿与他对视,微微低下头去, 发髻上的步摇穗子随她动作轻轻摆动,在灯火照耀下泛着细碎的光。
因为赴宴, 小郡主的脸上敷了一层香粉,晕开了就是漂亮的瓷粉色, 挡也挡不住那种独属于青春年华的盈润肌肤。
褪下了白狐裘,只穿着朱红曲裾的美人垂首跪坐,从萧叡的视线可以看到她修长如玉的颈子, 肌肤晶莹而酥嫩,像是未融的雪。小腰挺得直直的, 绣着精美花纹的腰封将纤腰勒得很细,愈发衬出圆圆的胸部, 那里已经渐渐丰润起来了。
隔得太近, 少女的体香和着淡淡的脂粉香在鼻端萦绕, 仿佛点燃了引线的细小火星,萧叡的目光微微一暗。
沉默得有些久了,阿妧似乎理顺、想通了些什么,再抬头的时候目光是澄透的,净若秋水明空。
她看着萧叡,没有在意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过于直接的目光,而是轻声唤道:“表哥。”
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碎冰敲在玉碗里,语调有些冷,却很动听。
这样叫他,就是和好的意思了。萧叡眸光微动,眼神柔和了些。
……
在他提出要自己协助他打理太学的时候,阿妧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因为两个人大半年来几乎都是保持着一种客气又冷淡的关系,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再联系到萧叡对自己姑姑的敌意,阿妧自然觉得互不往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此刻阿妧看着他,目光澄透又纯真,其实也暗暗带着些审视的味道。她见萧叡神色间是一贯的冷肃,那张因略微瘦削而显出几分阴郁的脸庞也是严肃的,似乎写着不容拒绝。
她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是姜后曾经对她说过的——或许也可以尝试着改善与萧叡之间的关系。
人心都是肉做的,既然甄皇后是魏帝所杀,萧叡心里再迁怒姜后也不可能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而如果阿妧自己再与萧叡交好,是不是可以慢慢地解开他的心结,令他化解执念?
坦白讲,阿妧其实可以理解萧叡对于自己的厌恶,她介意的只是当初自己出于好感一头热地亲近他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诉她真相然后将她一把推开。然而他没有,只是冷眼看着。若非自己无意中撞破他府里属下的对话,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这令阿妧不由生出一种自己是个傻子的羞耻感,所以明白过来之后才要坚决地跟萧叡划清界限。
但是时间久了,这些属于少女的、不可言说的心思也就慢慢被淡忘了,阿妧见到萧叡的时候也不会再觉得尴尬。又联想到萧叡这半年来对她的态度,特别是前不久自己为人所害,险些冻死在山中,也是萧叡救的她。
阿妧几乎可以肯定,萧叡虽然不喜欢她,但其实也不是极端厌恶,否则大可以看着她冻死在雪地里不予理会,犯不着救她。
出于以上种种考虑,阿妧便不再拒绝萧叡的提议了,并且主动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尤其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或许前一刻还是情真火热,下一瞬便心生嫌隙互不往来了。然而在经历长达半年的冷淡期之后,就像是坚冰投进深湖里,虽然看不见,但它确实在一点一点地融化着,并且速度很快。
在开春回到洛阳宫之后,阿妧与萧叡之间的关系便很明显地改善了,时常聚在一处商讨太学的事,彼此间的气氛亲近又融洽,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友好的表兄妹。
太学建在洛阳城东南的开阳门外,因为是初初兴办,学生人数还不算很多,只有几百人。
今日是阿妧第一次前往太学,她从马车里出来,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微的寒凉,流苏扶着她下来,给她披上了一件软绸的披风。
萧叡身着天青色的深衣常服,坐在马上,陪在马车边。见她出来,下了马,把缰绳丢给一旁的侍从,与阿妧一道向着太学的大门行去。
没等走到,远远地就看见太学门口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正向着来路翘首以盼。等到一抹浅绿的身影出现的时候,人群里立刻骚动起来,那数百太学生打扮的子弟神情激动,争相挤着要往前看。
萧叡眉头微皱,目光冷冷地在那些人的身上扫视一遍。
学生们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似是没想到他也会来,惊讶之余,见他面有不虞之色,当即停止了推搡,迅速地垂手低头,从人群的中间分开,将围得水泄不通的太学门口分出一条道来。
大魏建立之后,魏帝虽采纳尚书令的建议制定了九品官人法,但却并未完全地放弃征辟察举的选官方式。太学的这数百学生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由各地的长官访查举荐,送到洛阳来的,在通过了五经策试之后便可补掌故、太子舍人和郎中等。
虽然都是青年才俊,但到底年少,初来洛阳,在经历了最初的兴奋和激动后便觉出太学生活的枯燥和乏味。聚在一处的时候时常听到洛阳本地的郎君们说起皇后的侄女永宁郡主,言此女天姿动人,有倾城之貌。又听说郡主与太子一道,都将担任太学的学官,不由得心向往之,故而今日一早便聚在此处,等候初次来到太学的永宁郡主。
萧叡自然知道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见他们一个个都垂首屏气,姿态恭顺地分道而立,也懒得再跟他们计较。
阿妧跟在萧叡身侧,与他一道踏进太学的大门。
两个人并肩而行,几乎在一瞬间就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尽管畏惧太子的威仪,太学生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轻轻抬头,偷眼向着二人看去。太子殿下自是姿容出众,又有一种历经战场厮杀的悍勇之气,等闲人不敢直视,那小郡主却是端庄华贵,灵韵天成,眉目间又有亲和之意,站在一处很自然地就消减了萧叡身上的血煞气,让人只觉得两者般配得紧。
学生们行过礼,皆躬身抬首,目送着太子和郡主的身影远去。
太学共有博士十九人,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学官和掌事,管理这几百个太学生是绰绰有余的,因而分到阿妧手里的事务其实不算太多。
两个人来到一间书房,对案而坐。阿妧一身浅绿的衣裳,裙摆铺地如荷。
几案上是太学的侍从呈上来的竹简,上面记录着需要处理的事务。经过萧叡前期的指点,阿妧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因而将竹简摊开,低头执笔,边看边写。
她领悟力很强,做事的时候又很专注,因而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侍从递上来的书简处理完毕。
搁笔抬头,看见萧叡端坐在书案后面。
他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缓垂落。微微低着头,正在处理朝堂的奏章。神情平和又认真。透窗而入的春光投照在身上,令他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舒隽气韵。
萧叡是太子,除了宿卫的职责,更多的则是协助魏帝处理朝堂之事,在太学其实只是担个名头,若非策试之类的大事,其实不必过来。今日也是为了陪阿妧,顺便处理一些积攒下的事务。
这些阿妧当然不知道,她处理完书简之后便想去外面走走,看看太学里是什么样子。毕竟是第一次过来,心里还是好奇的。
“表哥,”阿妧叫他,“掌事送来的书简我都看完了。”
萧叡正聚精会神地看奏章,听见她的话只点了点头:“嗯,休息吧。”
阿妧道:“我不累,我去外面转转吧。”
萧叡闻言停笔,抬起头来:“还是就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可能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阿妧有点纳闷,现在不能说吗?
萧叡却又低下头去,看起来是急于改完手头上那份奏章,片刻后才道:“一会儿说。”
阿妧就坐在对面等着,她百无聊赖的,一只手支着脸颊,一只手随意地翻看着案上的书卷。那本书太过艰深晦涩,她看了没几行就觉得犯困,渐渐感到眼皮沉重,头一点一点的,很快支撑不住,趴在几案上睡着了。
萧叡无意间抬眼,看见她侧枕着手臂,黑发散落在纤柔的肩背上,脸颊微微红润。阳光正好投照在她身上,令睡着了的女孩呈现出一种虚幻的美丽,仿佛无意中落入凡尘,惊鸿一瞥之后就会消散。
他手中的笔停顿得太久,笔端墨汁凝结成珠,“啪”的一声滴落在奏章上,晕成一朵墨色的花。
萧叡搁下笔,目光又再落到阿妧的身上。伸出一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