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鬼说(1)

江为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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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一南猛地把通风管道踹开, 落在了一条窄小的通道内。这巷子被原主早就切断了能源, 监控器报废,如今成了明亮城市中唯一的一处阴暗。

    外头下着小雨, 夏一南刚从燥热的散热设备旁出来,又迎来扑面的寒凉。街道上的积水倒映着远处的灯火,放眼望去能看见高大的建筑簇拥着, 直通天际,每一栋都有明亮而多彩的光。

    他裹紧了黑色风衣, 又把宽大的兜帽拉下来一点, 确保这身装备完全遮盖住自己的容貌, 随后逃向小巷的尽头。快到尽头时他听到金属落地的声响,于是反身藏进小巷浓厚的阴影中, 躲在不知谁丢掉的杂物后。

    如果来者忽略了他那再好不过,如果没有,就只能生死相搏。这具身子并不孱弱, 但毕竟他不熟悉。

    脚步声渐近,夏一南垂眸, 望向自己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忽而愣了一下。

    在备战时他的思维下意识绷紧,此时黑刃正和往常一样, 默默在手的边缘游走。

    来不及思考,他就听见脚步声猛地停下。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他在瞬间跃出, 手中黑刃如利刃划破空气。

    出乎他意料的是, 与他对视上的是毫无感情的眼眸,其中闪着电子的红光。

    那是个足有两米高的机器人,全身冷银色,流畅地反着一抹耀眼的光,额前有显眼的编码。它双臂连同躯干部分,每一寸都在无声地展开,锋利的武器挨个从其中探出,夏一南甚至看到了漆黑的枪口。

    电光火石间,他已经蹬墙跳起,避开枪口的扫射。火力并不猛烈,那些枪支都是小手.枪,口径大约七毫米。子弹在昏暗的雨中划过,留下淡蓝色的痕迹。

    这特殊的颜色,是“信”。

    下个瞬间,夏一南已经跳上了它的肩膀,巧妙地避开所有的利器。黑刃在手中化作匕首,割断了它的喉咙。

    大量的电线暴露在外,在雨水下闪着火光。随后凭借这具身子的记忆,夏一南用黑刃覆盖住整个手掌,插入它的胸膛里,准确地扯出了其中的芯片。

    机器人不动了,夏一南掰断芯片。然而有更多相同的脚步声在靠近,有着惊人的整齐划一,大概是这个机器人的报废,引起来其他追兵的警觉。

    要是在巷子里被包围,几乎必死无疑。夏一南快步出了巷子,外头的街道燃着灯火。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些建筑风格分外独特,拥有从未见过的造型。街道上是悬浮的车辆驶过,高处建有轨道,列车在上头飞驰而过,去往城市的各个角落。

    行人衣服上有时刻变化的花纹,犹如一个个小屏幕。巨大的全息影像悬在上空,色彩鲜艳到小半个城市的人都能注意到,里头貌美的女人打着不知什么广告,满屏幕都是她千娇百媚的笑。

    在大街尽头,一队队眼中闪着红光的机器人正在赶来。之前在车站有过的非人力量再次被发挥出来,让夏一南攀着楼宇窗外的阳台,蹬上了楼顶。

    许多摩天大楼挡住了去路,他只能在夹缝里寻找低矮的屋顶。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可那些机械也敌不过他的能力,在长时间的奔跑与急转中,被拉开了距离。

    又越过十几栋房子,出现在眼前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同于刚才大城市的繁华,以一条宽大的公路为界限,面前的楼宇大多低矮破旧,灯光只一点,是这座城市最穷困与混乱的地方。

    然而记忆告诉夏一南,这里才是他要去往的地方。于是他纵身一跃,落在路上,在川流的车辆中灵活地穿行。

    这条作为分界线的公路建在贫民窟的高处,往下是极陡的斜坡。身后的追兵已经完全看不见身影了,他翻过护栏,风掀起黑色的大衣,把它吹得猎猎作响。

    而在这短暂的坠落中,某种危机感再次来袭。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只看见自己左肩处炸开血花!

    刚开始在空中飞扬的,还是鲜红色,但很快从伤口中涌出的,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黑色半透明的血。

    那些血飘散在空中,他勉强回头,只能看见远处城区内极高的高塔上,狙击镜的反光一闪而过。高塔的狂风中,他看见了飞扬的金发。

    随后是狼狈的坠落,他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那子弹里头装了不知名的物质,迅速扩散在血液中,每行一步都带来灼烧般的疼痛。

    这点很大地拖垮了他的速度,体力在被那种物质削弱,本来甩开的脚步声又近了。

    贫民窟的路比方才的城区复杂得多。索性这方面的记忆还清晰,他勉强穿行在泥泞中,脚踩过的地方溅起污水。这样留下了鲜明的脚印,于是像贫民窟深处行去时,他上了破旧的房顶。

    然而那些建筑并不坚固,有些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遮雨处。天色昏暗,没有灯光,他几次错踩上去,木板开裂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引来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的尖叫。

    这很快引来了另一队追捕者。它们亲一色仍然是冰冷的机器,即使是在极暗的条件下,也能清晰捕捉到一切动作。

    它们迅速接近,枪支以可怕的精度在射击,脑中程序把所有东西都计算得完备。

    夏一南拐进又一个阴暗的角落,在那里他和一只流浪狗迎面相遇。而在流浪狗的身后,一队机器人手中的刀闪着冰冷的蓝光——还是那种奇异的色彩,就像是“信”被凝成了长刀。

    黑刃首先贯穿了前两个机器人的芯片,然而后头,队伍迅速地改变了站位。黑刃的速度对于常人来说,已是察觉不了,但对于机器来说速度还是太慢,它们能够做出各种人体无法实现的动作,躲避的同时,继续咄咄逼人地接近。

    身后还有更多敌人在接近,夏一南不敢拖延时间,只能冒险,试图从它们上方掠过。而这些机器人的反应快过他想象,他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可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踩着最后一个机器人的脑袋,随即翻滚落地后,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忽而眼前一晃,眼前的城区照旧,那些机器人却被淹没在了灰色的浓雾里。只有血盆大口与厚实毛发的猎犬从角落扑出,踏碎地上的水潭。

    每次到新的世界,短时间内必定会有猎犬顺着痕迹过来,只是这次它们来的时机最棘手。

    这次有三只猎犬,有黑刃在手,和它们拼一下胜算还算大,但肩部中的那一枪太严重,夏一南直到现在还痛到几乎举不起左手。

    贫民窟里很黑,远处有追捕军的探照灯刺破雨幕,落在泥泞上。成群结队的机器人踏着整齐步伐,眼中闪着红光,在雨夜里犹如异军入侵。流浪在街头的周围人不知情况,从睡梦中惊醒,裹紧暗色毛毯,带着一双惶惶的眼。

    一只猎犬扑上夏一南的肩头。它很快被夏一南掐着脖子,狠狠甩在地上,以几道黑刃贯穿。然而这对于它来说连轻伤都不算,短暂挣扎以后,便生龙活虎地重新站起,奔咬向自己的猎物。

    追逐中,远处夏一南又迎来两支机器人小队,火力扫射中他跳向又一栋楼的高层。一只猎犬在底下跳起,死死咬住了他的小腿。

    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咬牙带着那只猎犬一起爬上四五米,上了顶楼,然后把它揍翻在地,继续逃亡。

    远处狙击镜的光再次一闪而过,明明是这么昏暗的雨天,那光芒却好似一直存在。

    在危机下某种力量燃烧起来,视野在变得清晰,于是夏一南这次看到了那个狙击手。他趴在一栋废弃公寓的楼顶,嘴角带着一抹奇异的微笑,金色长发湿漉漉地垂下,些许黏在了白衬衣上。

    子弹出膛,旋转着刺穿雨点。

    这一击距离够远,又是在防备之下,夏一南理应避得开这一枪。可猎犬就在身后,再次扑咬,限制住了他的动作。

    血花再次炸开,这次狙击手命中的是右腹部。灼烧感顺着血液在流淌,他头晕目眩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眼前又出现了诡异的眼睛,可到底是想起这种感觉是什么了——就像是在车站内,他注射大量D06后的反应。

    他又勉强奔跑过一段距离,视野彻底模糊。这里分外荒凉,就连追兵也被复杂的地形甩在身后,耳边是能听见越来越喧嚣的雨声,和猎犬若隐若现的咆哮。

    他最后一头向下栽去,落在偏僻的街道深处,外头街道上有一家亮着霓虹的红灯店,巨大的广告牌上全是酒杯与女人的身形,充满暗示意味,大概是这里生意最火爆的地方。

    夏一南扶着旁边的铁丝网,试图站起来,但那些枪伤和猎犬的撕咬处实在太痛了,他又重新跌落到泥泞中。

    而在昏暗巷子的墙上,他看见了熟悉的面庞。那是通缉令,画着他自己的模样。

    在旁边还有另张宣传海报,写着一串文字,大意是看到这个危险分子之后,请立马联系负责人——那人穿着军装,满脸严肃,些许肃杀从眉间犹如利剑,就要挣出。

    这两张照片放到了一起,被人撕破大半,还涂满涂鸦与脏话。也不知是哪位小姐宿醉而归,在两张照片上都留下了红唇,原本艳丽的颜色在雨天顺着淌下,惊悚得好像恐怖片。但夏一南还是认出了黎朔那张脸。

    “操……”他喃喃骂出这糟糕夜晚里的第一句脏话,“他妈的你原来能摆出这种表情啊。”

    “……什么表情?”几秒钟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巷尽头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每走一步都响起细小的水声,夏一南就这样看着黎朔一步步走来。

    他和照片上一样穿着黑色军装,脸上没半点笑意,没有撑伞,雨水从身上淌下。

    他手中持着枪支,眼里完全是看陌生人的冷漠与审度。

    夏一南想起来了,当时在车站时黎朔和他讲过,最开始他的记忆并没复苏,只是完美地代入进了这个角色。现今看来,他们就真的只是追捕者与被追捕者的关系。

    如今辩驳无用,他也无力再去说些什么。

    身上的伤口还剧痛。夏一南无意识地想,挺像刚才在小巷里撞见的那条流浪狗,浑身湿漉漉,耷拉着耳朵,无家可归。

    他最后能看见的,只有沉在水面的微弱灯火——模糊的红与黄与绿,潮湿而寂静,那是另一个世界。

    全世界只剩下雨声了,淋淋漓漓,永无止境。黎朔站立于那热闹霓虹旁,一身黑衣,如远山般深邃。

    可惜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看清他的眼神,就被落雨的涟漪给晕染了视野。

    过往的记忆在这时,缓慢地侵蚀了夏一南。

    在平城市的废墟中,在他第一次见到那些眼睛时,黎朔在呼唤他。

    当时他已昏迷,但他开了口。

    我……是不是见过你?

    在这漫长孤寂到令人绝望的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