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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雅信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进入全新领域后, 她每天面对的都是他人无法想象的错乱, 整个世界都在全新的、井喷式来临的知识海洋里,重新搭建结构, 颠覆着一切的认知。
乔遥遥这段时间里,几乎是每天都在照顾着她。
这种研究里,黎雅信总会不自觉就忘却了时间, 乔遥遥就在每次她该休息的时候,轻声出言提醒。
但大部分时候, 乔遥遥只能看着她脸色越发地差, 自己又对这个领域一窍不通, 完全无法提供帮助。
黎雅信试图把这种知识分享给其他科研人员,想要共同探讨, 但人类的语言根本没办法表达,其他人也对她勉强描绘的感觉感到疑惑。
她就像是误入了这个领域的旅者,得到了全然不同的视角, 却终归没有跳脱自己种族的局限,没有一个人能与她同行。
可得益于此, 许多原本卡死了的研究,得到了新的进展。
比如那淡蓝色的特殊能量,在黎雅信一次次的尝试中, 终于能和外骨骼得到更好的结合。
唯一让黎雅信觉得有期盼的是,夏一南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学习, 很快就能赶上普通研究人员的脚步。
“这种是很难得的天赋。”黎雅信有次休息的时候, 和乔遥遥说,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够那么迅速理解这种知识。我们这批人都受过长年的专业训练,才能达到这种水平。但他,再过个几年就可以参与进实验,过个十几年超过我也许都没有问题。”
乔遥遥有些惊讶,又很高兴地笑了:“那真是太好了。”
黎雅信也笑了,只是笑容里满是明显的疲惫。
乔遥遥就说:“你最近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后援部发现失眠和半夜惊醒是严重的问题。我上次给你拿的药,你有按时吃吧?”
“有。”黎雅信说,“但是我还是经常做噩梦。”
“还是那些你说过的,诡异的色彩和线条么?”乔遥遥问。
“对。”黎雅信点头,“这大概就是进入这个领域后的代价吧,最近情况更加严重了,我能看见一些诡异的眼睛。里头的情绪和力量,都不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每次见到都感觉我的大脑在被切成一片片的,填满了黑暗。”她的笔在手中转了几圈,最终跌落在桌面上,“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理解呢?”
在她面前,是无数摊开的文档,和层层叠叠的厚重书本,巨大的屏幕在进行永无止境的运算。
光是在地面散乱的纸张里立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这场旷日已久的研究和全新的疯狂,正在迅速毁掉她的理智。
科研组应她要求,找到了不少实验对象。他们大部分都是志愿者,可真的因为接触那暗蓝色的新能源而死亡时,就连一贯冷静的黎雅信都不敢正视那些数据。
尤其是在探索“如何理解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时,尽管她找到了“门”这样一个载体,可付出的生命代价太庞大了。
十几个实验体都死去,化作感染者的形态重归世间,又被处死。
这长久的精神压力与负罪感,让她更加憔悴,可她偏偏还要强逼自己,在每次实验后进行录音记录,把自己的失误一点点剖析干净。
所以有些小实验,只能交给其他人来,夏一南也帮了她很多忙。
周辰翊和白秋的死亡,同样给她的信心带来了打击。
都是朝夕共处多年的友人和同事,更何况她与夏启明、周辰翊自小就相识,共同在军事基地内长大,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项目。
这样突然的离去,虽然她早该有心里准备,但真正出席老友的葬礼还是难以承受的现实。
那天乔遥遥在实验室里,陪她到了很晚,又送她回了寝室才悄悄离开。
她没有关灯,留了一盏很暗的床头灯。
本来黎雅信是个从来不怕黑的人,可乔遥遥想,如果有那么一点光,也许就能映亮一点她漆黑的梦境吧。夜半惊醒,也能知道自己正被温暖的色泽笼罩。
……
夏启明回来休息了两个月,就又出发了。
他仍然是追寻着昌格纳·方庚的脚步,同时留意着哈斯塔的动向。
送别那日,夏一南和他来到了快艇旁边,夏启明还是像以前一样,猛地把他的头发全部揉乱了,大笑着说:“看看我下次回来你能长到多高。”
这时候夏一南已经差不多和夏启明一样高了。夏启明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不少礼物,都是世界各地去探索的时候,在当地买的。
那些礼物虽然被好好包装了,但可以看出水浸过的痕迹,有抹不去的泥尘和脚印,大概是在地上滚落了几圈又被他捡回来。有几个包装纸甚至还被烧掉了大半,里头的装饰品也损毁了,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最开始的几件,还是寻常小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后来越买越接近成人的偏好,他每年都想着,自己总该回去见见家人了,却一直没得到机会。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夏一南问。这时他穿着研究者的白色长袍,大小终于显得恰到好处。
“谁知道呢。”夏启明弹弹烟灰,又把烟叼回嘴里,“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老爸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哄你了,说个日期你肯定不信。”
夏一南说:“其实以前我就没有信过。”
夏启明:“…………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那么天真可爱。”
“大人总是以为自己能猜到小孩心思,你也是这样,但其实根本相反。看你每次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就懒得戳破了。”夏一南帮他把最后的行李提上快艇,“尽量快点回来就好了。”
“行。”夏启明笑说,坐上快艇,扬手,“那我走了!”
“嗯。”夏一南说。
快艇乘风破浪而去,白色灯塔仍然伫立在罗岛金色的日出里。
夏一南回到灯塔里,又看见乔遥遥和黎朔在一起。经过这段日子,黎朔的性格倒是好了不少,不像以前动不动就带着敌意了。
夏一南仍然是不喜欢小孩,尽管黎朔怎么样都称不上是熊孩子。
他经过的时候,却被乔遥遥一把拉住了,用眼神示意:“快和黎朔讲讲,你那些都是什么书。”
黎朔用黑白分明的眼,满含期待地看着他。夏一南不知道他对自己莫名的好感,究竟从何而来,但既然乔遥遥就这么说了,他总不可能当面拒绝。
再怎么说,都是生活那么不易的人。
于是夏一南就带着他进了屋里,看他对那些厚重的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真正让他看了好几眼,还是房间角落已经蒙灰的小提琴。
乔遥遥很少提到自己的出身,但夏一南通过周围人的只言片语,推断出她和黎雅信都是从优渥家庭里长大的。
黎雅信很忙,大部分时候是乔遥遥在带着黎朔,将没能在夏一南身上得到继承的艺术才能,都教给了黎朔。夏一南看过他画的油画,不得不承认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
临走前,夏一南和他说:“你喜欢那个小提琴么?喜欢就拿走吧,我不用的。”
“可以吗?”黎朔的眼睛亮了。
“嗯。”夏一南说,“回去把灰擦擦。”
隔了几天,灯塔里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了,过了几周就流畅起来,音也准了。一个多月后,黎朔提着那小提琴回来,给他拉了两首简单的歌。
“挺好听的。”夏一南在他亮晶晶的期盼眼神里,这样回答,尽管以他的艺术修养其实分辨不出太多。
黎朔顿时高兴起来。乔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扶着他的肩说:“那以后多拉给你哥哥听吧,他什么都不懂。”
夏·什么都不懂·一南就眼睁睁看着一堆人,把黎朔的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他房间里。
他本来睡的地方就是上下床,乔遥遥一边抱怨他的东西乱,一边把本来堆满东西的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上洁白的床单。
最后乔遥遥拉着夏一南的手,笑说:“以后多照顾一下他,你是这里和他年纪最接近的人了。”
夏一南:“……”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拒绝的余地,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不过还是那句话,大家都不容易,他自我安慰般想,反正黎朔也不吵也不闹,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事情也确实这样,黎朔在他研究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打扰他,有时候在旁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他在琢磨的东西,就跑出去自己玩了。夏一南偶尔听听他弹奏乐器,或者画出什么新的画卷,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好歹是朝夕共处,夏一南又不讨厌他,一来二去就混得挺好的了。
后来黎朔年纪大了些,就开始学习各种战斗的技巧。
他对科研毫无兴趣,天赋倒是全部放在了战斗上,每一招每一式里头都带着狠劲与凶悍,大概是早年的经历对他影响太深。
只可惜他的异能并不强,没办法弥补在与高等存在的战斗中,庞大的实力差距。
这时夏一南已经正式参与了实验,又一天晚归,他看见黎朔还没睡。屋里亮着一盏小灯,黎朔正在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
夏一南看到他身上有不少伤痕和红肿,全部都是训练时受的伤。他就说:“以后训练别这么狠,都那么多伤了。”
“没事,”黎朔回头,声音还处在变声期,介乎少年与孩童之间,“这些伤好得快。我知道那些人都在出外勤,我想帮他们。”
“……”夏一南无声地笑了笑,坐在自己的床上,“你真是个好人。”
黎朔眼睛又亮了起来,满是被他夸赞后的欣喜。
“千万别学我。我参与那些实验,说实话,完全不是和他们一样是出自伟大的目的,只是单纯感兴趣而已。”夏一南继续说,“当个善良的人是最不容易的,我自认没有能一直坚持良知的决心。”
在这样一个夜晚,窗外的海在满月下波光粼粼,远处罗岛还有寥寥几盏未熄的灯火,微暗的屋内很暖和。
此情此景,最适合柔软的情绪在心底发酵,夏一南和黎朔笑说:“所以以后,你可以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就这一句话,黎朔记了很多年。
后来时光飞逝,在夏一南二十七岁,黎朔十八岁那年,哈斯塔的踪迹再次被发现。夏启明急匆匆地回到灯塔,准备制定新的计划,带着战斗队伍前往当地。
出于科研需要,研究人员也要去不少。只是他们这些年的人数在不断减少,实在太勉强。
一片死寂中,夏一南开口了:“我去。”
这时他已正式披上白袍,参与了实验进程,只是所有人潜意识,仍然把他当做需要照顾的晚辈,绝不该走向最前线。
夏启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拒绝,但乔遥遥先开口了,笑说:“这样啊,那一南就和爸爸一起去吧,多锻炼一下也好。”
夏启明皱眉看过去,乔遥遥却没有一点改口的意思。夏一南点头:“那就这样定吧。”
临行前,乔遥遥单独找了夏启明,给他理好衣领:“照顾好他。”
夏启明说:“我怎么听说你昨天还找了一南,告诉他老爸年纪大了,耳聋眼盲什么都不会,要好好照顾?”
乔遥遥笑了:“互相照顾有什么问题嘛。”她亲了亲夏启明,“赶快走吧,他们该等你了,注意安全。”
“好。”夏启明往外走去,突然又回头说,“这些年,我很对不起你和一南。”
“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乔遥遥说,“如果我不是后勤,我也会天南地北跑的。你已经做到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了。我们,”她笑了,眼角边有无法遮掩的皱纹,可当她把碎发轻轻别回耳后的时候,仍然和他们初遇时一样,年轻而温柔,“我们一定能获得成功的。”
夏启明大笑:“借你吉言!”
然后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抓着外套随意搭在肩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外头船只已经在等他了,几分钟以后,船只驶向晨曦中平静的海面,白色海鸟与他们同行。
这次的旅程不算非常遥远,只半个月以后,他们就抵达了那痕迹留下的地方。
大地都像是被焦灼过,夏一南蹲在巨大的痕迹旁,还是第一次目睹这种力量的体现。当地人已经陷入了恐慌,讨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从2311年带来的先进系统,尽管并不完全适合高等存在,分析这样明显的痕迹去向还是绰绰有余。
路上夏一南和夏启明讲:“科技部已经在研发新的系统了,现在暂定名叫阿尔法。其他基地也有帮我们,但只要还是罗岛这里在负责。”
“这么牛逼的名字啊。”夏启明挑眉,“你会编程么?”
夏一南说:“我是那个项目的实习人员,你是真的太久没回来了。”
夏启明自知理亏,干笑几声就把话题扯开了。
一路追踪过去,到了沙漠深处,哈斯塔与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了。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在极长的车程里,夏一南有些昏昏欲睡,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临走前,黎朔看他时那黑白分明的眼。
少年人身形拔高不少,再也不是当年矮他很多的孩子了,随便哄哄就会傻乎乎地相信,而变成了能好好谈心的朋友。时间飞逝。
突然的一个急刹车把他弄醒了,刚想出口询问,就被夏启明捂住了嘴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远处是黄沙漫天,沙尘暴正在以飞速接近。在那其中,有人身着飘飞的黄衣,伫立在沙尘之上,光是看着都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升腾。
车队再往前开,就是流沙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站在上头的。
哈斯塔附身的对象不会带来绝对的疯狂,他们并不是没有交手过,也成功击败了它。只是这次,他们只抱着活捉的心态过来的。只要有这样的研究对象,加上黎雅信的知识,也许能够创造新的奇迹。
几队人已经按照计划,准备上前了。
“等等有点不对!”夏启明皱眉,就要跃下车辆去阻拦。与高等存在交手多年的经验,让他迅速判断出眼前形势的不同。
然而他还没来及拦住,车子就已经天翻地覆!
是突如其来、受哈斯塔控制的风暴,将他们的阵型全部搅乱。所有人都狼狈地滚落在泥尘里,那些奔涌而出的异能,瞄准了的强大武器,在之前都准确地砸在它身上,而它纹丝不动,黄衣兀自飘飞。
这哪里还是之前的实力,分明是本体已经快要挣脱束缚了。
但真正让夏启明浑身血液都凉下来的,还是起身后眼前的一幕。历经无数次战斗,即使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他也没觉得那么害怕过。
就在这几秒内,哈斯塔已经开始了疯狂的屠戮,没人有还手之力。在几人的尸身旁,他看见夏一南也倒在旁边。
他浑身都是血与黄沙,心脏处插着由哈斯塔凝成的诡异短刀,很快就完全失去了意识。血液汩汩涌出,染红了沙漠。
……
“然后呢,”调度员说,“故事在这里就结束了么?”
“还没有。”夏一南看了看屏幕,“但现在扫描结束了。这个星球的空气过关了,其他指标也没有重大问题,水源充足。最好马上去实地考察。”
“那注意安全,尤其是要小心动植物,一定记得随时和我联络。”调度员笑说,“说实话,感觉你的那个故事里头的角色,有个听上去挺像我的,大概是有缘。”
“是啊。”夏一南也笑了,“肯定是有缘。”
降落准备已经做好,十余分钟后他乘着登陆舱,落向那蓝色永远旋转变幻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