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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 随着出站的旅客, 通过出站检票台。
那年轻男子长着一张可以说有点小帅的脸,留着一头半长的头发, 在后脑勺扎成一束短短的小辫子。黑色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半长的毛呢风衣,迈着长腿往外走,衣摆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他一手拖着行李箱, 另一只手把废弃的车票塞进风衣口袋,随后在出站口不远处停下脚步,抬头看路标牌。没等看出个所以然,一阵冷风从侧面吹来, 年轻男子连打了两个喷嚏。
“……真冷。”说着,吸了吸鼻子,抬手把风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 不能说能有多暖和, 但聊胜于无。
扣扣子的动作刚做完,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 看了一眼屏幕,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A市。手指往旁边一移,正要挂掉, 突然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随后接起了电话。
“喂?哪位?”
“方夏少爷, 我是王珂, 耿老夫人让我来接你,我现在在南广场B区的停车场等你。”
果然是耿家的人。
记下对方报给他的车牌号,年轻男子——方夏挂了电话,又抬头看了几眼指示牌,随即转身朝着停车场方向走去。
抵达南广场B区停车场,方夏很快就找到了来接他的王珂——那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出头青年,穿着一身笔挺严肃的西装,大冷天的站在车外等着,活像偶像剧里哪个大总裁的精英助理。方夏一进停车场就注意到了他,扫了一眼那位精英助理身旁车子的车牌号,立刻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方夏拖着行李箱快步朝对方走去。
随着方夏的走近,王珂也认出他了。模样跟耿家过世的原继承人有些相似,眉目清俊,就是眉宇间透出来的气质,总觉得有几分浪荡子之流的痞气,一点没有那位过世的原继承人稳重。
“方夏少爷。”王珂收回视线,迎上前一步。
“大哥啊……”方夏叹了口气,十分自来熟地拍了拍王珂的肩膀,“刚刚在电话里我就想吐槽你了,少爷老夫人这种称呼跟时代脱节了,有时间改了吧。”
王珂一愣,没有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清楚方夏答应回耿家并不是自愿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可以算是胁迫。心里憋屈,加之年轻气盛,多半会闹些情绪。他想象过方夏见到他可能会横眉冷对,或者是爱答不理,完全没想到对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种不着调的吐槽。
“大哥,发什么愣呢?帮忙开一下后备箱啊!”方夏已经越过王珂走到了车后,敲着后车盖歪着头喊他。
王珂回过神,帮方夏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等方夏上了车,王珂才坐进驾驶席,点火开车。
方夏坐在后车座,曲起的手肘支在车窗边上,单手撑着下颚,漫不经心看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
方夏是C市东辰美院的学生,今年大四,再过两个月就能拿着毕业证书投入社会大染缸了。工作他已经提前找好,就在C市的一家画室当老师。画室提供食宿,而且工资待遇也不错,他原本是打算就这样攒几年钱,把耿家给的抚养费清算干净,就彻底和耿家断了联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谁想,这么多年除了在成年前给他打抚养费,就再无交集的耿家,一个星期前突然联系他,让他回去当继承人。
对于一个私生子来说,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原是连认祖归宗的权利都没有的人,突然给塞了正经继承人的名分,这是多么值得欢天喜地的一件大好事!但是方夏拒绝了,拒绝得干脆果断不留余地,顺道还十分嘴欠地附送了对方一顿冷嘲热讽,把对方气得够呛才施施然挂掉电话。
在他出生前,他那位亲爹车祸过世。三岁那年,他母亲病逝后,耿家那位老太太——他血缘上的亲祖母,曾经对抱着母亲骨灰盒的他说过,他与耿家毫无关系,以后只会每年给鹊山观观主一笔抚养费,由那位老道士代为抚养,直到他成年——仿佛一种恩赐般的施舍。
私生子大概就是原罪。即使你不愿意成为私生子,也从未肖想过那所谓大家族的财产,也不想成为那名门望族的一份子,但你必须背负起所有的不堪和罪名。
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在耿家人眼中,他母亲是为了金钱地位才勾|引了他血缘上的亲爹——那位耿家家主,一切都因他母亲的贪婪,趁着人死了原配,插足上位。但事实上,他母亲直到临死前,都未曾去找过耿家人。而他母亲死后,他这个私生子就是耿家人眼中的污点,他的存在就会污了他们高贵的名声,死在哪个角落才是最好的。
——不过,这些都是谁告诉他来着?
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毕竟是小时候发生的事。
方夏对耿家是没任何好感,更没有血缘上的归属感。如果可以,他想在还清耿家给的那些抚养费后,就彻底断了与耿家孽缘——反正双方谁也不待见谁。
然而,天不遂人愿。
收养方夏的老道士,名叫马广平,道号文石,除了是方夏的抚养人,同时也是他的师父。虽说是收了耿家的钱才接手抚养他,却是对他真的好,方夏平日里对他师父各种嫌弃,嫌弃他啰嗦,嫌弃他迷信,嫌弃他爱管闲事,但心底里却是把马广平当做自己的父亲看的。他会答应回耿家,就是为了马广平。
一向身体硬朗的马广平突然病了,确诊是脑血栓,要尽快进行手术,急需一大笔的医药费。然而,Q市的鹊山观其实是一个很穷的小道观,平日里是靠着马广平和方夏的两个师兄三人,死皮赖脸地蹭着其他大道观的法事,来自镇上居民一些零散的委托和道协的补助,勉强维持道观运作。方夏的两位师兄虽说不是孤儿,但他们的家庭也只是普通收入的人家,要筹到那么一大笔手术费,不算后续治疗所需的费用,靠他们师兄弟三人的努力,显然不是一件短期内能办到的事,但他们的师父也等不了那么久。
无奈之下,方夏只好向耿家妥协——他顺从耿家的要求回到耿家,耿家负责帮忙承担马广平的医药费。
王珂开着车从北站出来,一路驶入市区,穿过繁华的市中心,随后转入古建筑林立的近郊一带。
粉墙黛瓦,高脊飞檐,层楼叠院,依山就势,典型的徽派古建筑特色,彰显着这座城市浓厚的历史底蕴,这里便是耿家老宅的所在地了。这是方夏记忆中第二次来A市,第一次就是他母亲临死前带他过来的。年幼记事少,但是来路上母亲一刻不停地叮嘱他如何讨好奶奶,让耿家所在的这片古建筑,在他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时隔二十年,依旧留有印象。
车子在耿家大门口停下,方夏拒绝了王珂帮忙提行李箱,自己拎着箱子,跟着王珂踏进耿家大门。
走进讲究的砖雕门楼,穿过前庭,沿着绕天井的敞式回廊。往里前行。到了第二进四合居室,王珂领着方夏拐进天井左侧的厅堂。这一进的厅堂空间比第一进的稍小,一侧被隔出一间屋子作为茶室。王珂轻扣了两下茶室门,听到应答后推开门,示意方夏一个人进去。
方夏把手中行李箱交给王珂,顺意走进茶室。
茶室不大,里面的布置一眼就能看尽。进门的左边,贴着墙面,呈直角垂直状占据一个墙角,摆置着两面博古架。一面博古架上摆放着木雕瓷器类的摆件,另一面只放了两排书就再没其他东西。右边——也就是正对着放摆件的博古架,是两扇木质格子窗。窗户紧闭着,窗户下面是成年人小腿高的地台,地台上搁着一张方形矮桌,矮桌上一套正在使用的茶具。而坐在矮桌一侧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她穿着一身黑底红绣钩花的袄子,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双目幽深不见光。面上皮肤的皱痕深浅不一,其中纹路最深的,当属鼻翼两侧向下延伸的两条法令纹,给人一种严苛不好相处的感觉。
不需要猜测,这位看起来十分不好相处的老太太,便是方夏血缘上的祖母,耿家上任家主,当家老夫人——耿文秋了。
方夏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方夏揉了揉鼻子,走了过去。
“我该说些什么?或者我应该先叫您一声奶奶?”方夏在耿文秋面前站定,率先开口道。
“对于回耿家当继承人这件事,你看起来并没有像你最初表现得那么不情愿。”耿文秋道。
“我回耿家,不是您给我师父出医疗费所提的唯一条件吗?这场交易我既然同意了,再脸上写满不情愿,那也太矫情了。”方夏耸了耸肩,“或者您愿意把条件改一下?让我以后加倍偿还这笔医疗费怎么样?一出一进,能赚不少钱呢!”
“耿家不差钱。”耿文秋道。
“钱不嫌多啊!您真不考虑一下?”方夏一脸真诚地建议。
“考虑取消这场交易,拒绝帮马广平支承担医疗费?”耿文秋斜眼看他。
“交易都已经达成了,改来改去多麻烦!”方夏立刻转了话头,仿佛前头建议耿文秋改条件的不是自己。
油腔滑调,见风使舵。
耿文秋从方夏身上收回目光,指了指矮桌另一边的位置道:“坐吧。”
没错,20年前,符堇就见过方夏,在方夏的阴阳眼被耿文秋封印前。
那年,方夏的父亲耿重宣死于车祸,符堇转由方夏的祖母耿文秋镇守。同年初冬时节,方夏的母亲带着年仅三岁的方夏,来到耿家老宅。方夏的母亲跟耿文秋进了茶室谈话,留方夏在外面的天井玩。
三岁的方夏,那是一个肉嘟嘟的小家伙。走路已经算是稳当,但跑起来还是有点颤颤巍巍,随时会摔倒的感觉,尽管如此,小方夏已经展露出了他骨子里的不安分,在天井里溜达了几圈,就已经把几盆搁在天井中央的金桔树,给祸祸得七零八落了。凡是那肉呼呼的小手能够得到的金桔,都被摘了下来,叶子被扯得稀稀落落,枝条也被折断了许多,几盆硕果喜人的金桔树,被糟蹋得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