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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慨叹一声,悠悠地说:“糊涂,糊涂!先时四姨太小产,也曾闹了说药中多下了人参,也推说是菱儿这半疯半傻的丫头所为。哎!”她责备的目光深深望我一眼,转过头去。
“菱儿这傻丫头本就够可怜的,还偏偏把污水往她身上泼。哎!人心不古呢。”六姨太把弄手中的玉镯端详着,悠悠地叹息道。
傻丫头?我闻言一惊,颇有些始料不及。如何众人都说她是个痴傻半疯的?我看她丝毫也不疯傻,反是在我面前慷慨陈词,毅然赴死的。
我不服,忙要争辩,五姨太已蹙了眉头吩咐:“来人,去将那丫头菱儿带来一问就是。”
我不禁哑然,菱儿已死,若让众人以为我是知道死无对证故意寻衅,这又该如何说?果然,婆子上前回道:“启禀五奶奶,这菱儿昨夜失足落井,死了!”
她瞟我一眼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八奶奶已吩咐多打发些银子厚葬了。因见五奶奶一早儿忙和六奶奶生辰喜庆,又是个粗使的丫鬟,就没得空禀告奶奶此事呢。”
我立时紧张,面颊的热度顿然被抽干,一阵阵冰冷袭来,怒意令我浑身颤抖,仿佛自己深陷了一个局,无法自拔。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狐疑的目光望向我,冷冷的,惊惧的,奚落的,我的心渐渐寒凉僵冷,今日的功夫算是白费,好不失望。只老天知道我的冤枉,知道此事幕后的蹊跷。仿佛暗夜中那张牙舞爪狞笑的鬼魅依旧得意地笑看我,随时要将我吞噬。我觉察出身后黑手的那高深莫测,也许她恰是设好这样一个局,只等我入瓮。
反是五姨太抢着插话宽慰一句:“该不是妹妹心细多虑了,还是不要忧思伤神,回去歇息吧。”
我面色发白,无言分辩,为何连慧巧都不肯信我?
我的脸儿渐渐沉下去,面颊也消散了温意,周身的愤慨积蓄成山洪般的怒火直待决堤而出,点漆般明亮的眸子转去凝视致深,毫无怯意道:“老爷,漪澜的话句句属实,求老爷查出害死我们孩子的真凶来!”话至此,我周身发颤,所有的话语都成了泪水滚下,凄哀道,“若菱儿果然呆傻,就更能显出幕后之人的狠心。无论如何,她往我药罐子里下药是隋嬷嬷亲眼得见的,此事绝无半点虚假,天地可鉴。老爷试想想,若她果然是个傻丫头,如何会知道将药下的那样精准,又是哪里来的那大量的当归?”
泪水滚落,打湿了前襟,无尽的悲愤与屈辱就要将我自己活活逼疯,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想到我那苦命的孩子,我那夜被他蹂躏的屈辱,四姨太的死,折磨得我不得不如落水之人奋力求生。
一番话出口,无尽的委屈都在心中翻腾。我神情楚楚,一层薄薄的水雾蒙了双眸,不错目地凝视他。他,兴樊总督周怀铭,当朝一品,断案无数,此案对他,该不是难事。
他若是信我,定然能从话语中窥出真相。她们不明事理,致深他该是清楚的,眼见过那样多的争斗,一桩小小的下药案又怎能理不出头绪?
我半是酸楚半是期待地望着他,他一定肯信我的。
高高上座的他面色沉凝,一无所动,沉吟片刻,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平静道:“想是八姨太体虚气乏,思绪不清了。下去歇息吧!”
一句话仿佛冷水兜头泼下,我愣在当地。五姨太轻轻碰了碰我,一个激灵,我这才清醒过来。致深,我委身相许的男人,他竟然如此!我腹中惨死的,难道不是他的孩子吗?我噙了屈辱愤然的泪望着,眸光中满是委屈不甘。
其他姐妹相继道:“妹妹新近落胎,太过伤心,还是回去多做休养才是!”
六姨太这才磕着瓜子不回眼儿赧然一笑,吩咐继续唱戏,叨念一句:“这出《夜奔》还没演,这边先上了一出《装疯》了。”
我愣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愕然,静默许久。本是期冀满怀而来,所盼的谜底竟然如此。我苦笑,却笑不出,面颊僵持冰凉,麻木不堪,仿佛万千目光如剑在我面颊上划过,千疮百孔。
也不知过了多时,一抖一抖的心口才略略平静,我好生疲倦,倦怠得如被抽空周身的气力,一句话都难讲出。
我唇角噙了一抹凄凉的笑,面颊如沐冰冷的月华,一滴冷冷的泪凄楚的从面颊滚落,没有一分热度。
冰绡扶我起身,我摇摇摆摆,只剩深深一福。
出了水月轩,窗外已是乌云涤荡在空中,大雨欲来,一如这府里的变故,波诡云谲。
阴风连天而来,压抑而诡异,平地起波澜。那入骨的寒意恰冷如我此刻心灰意冷的心。我唇齿间衔着一痕凄冷的笑意,泪水从脸庞流溢。
那刻骨铭心的丧子之痛,加之他冷漠的抛弃,仿佛生锈的钝刀,一刀刀地撕开我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如果我所言句句属实,又为何无人肯信?莫不是我同四姨太晴柔一样,我也成了疯子?刹那间,我懂了,为何人人都说四姨太是疯子。哀思伤神,神志不清,需要静养,她们看似关心实则漠然的话语响在耳边。如何这周府内的女人,一个个都要被活生生逼做了疯子?
我真的疯了吗?是的,我疯了,我如今是个如四姨太一般,神志不清信口胡言的疯妇。仿佛一路上丫鬟们都躲得我远远的,在一旁指指点点。她们定是笑我是疯子,是个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疯子。我相信了那个什么菱儿的投毒,我竟然信了一个疯傻之人,那么我也就是疯子。也许,只有疯子才会在证据不全的时候,就急于摊牌寻求真相吧。也只有疯子,才会忘乎所以地相信那个高高在上的他!
屈辱的泪被我生生咽回喉头,没有顺着脸庞滑落。那泪水灼烫得喉咙干裂,撕开一般的痛处。
雨点噼噼啪啪打落,大雨如注倾泻。暴雨西风过后,是满园凋残。芳树芭蕉被肆虐地东倒西歪,在大雨中发出噼啪地哀鸣,似在陪我悲咽。浑浑噩噩间,游廊行至尽头已无路,雨水飞溅来廊下。
天似穹庐,沉沉压下。雨如泼墨,昏暗一片。
冰绡急得扯过一叶硕大的芭蕉叶对我说:“小姐再此候一候,冰绡去喊人撑伞来!”
我呆立无语,看着冰绡轻盈的身影提了裙摆冲去雨中,“喀嚓”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惊得我一个颤栗,仿佛黑暗中有鬼魅对着我奸笑,笑我的无知,率性,自取其辱。我深信了他,他却终究不是我能依靠。千算万算,却独独算错了这步。
信步走去雨中,不多时周身已是凉透,只是这冰凉却令我的头顿然清醒,那在水月轩厅堂中几乎要炸裂的头如今清朗许多。我仰头,雨声如泣如诉,如梵音清心,在我耳边萦绕。
这大雨浇透了我的衣衫,也浇透了我的心,我漫无目的如孤魂野鬼般闲逛。看着眼前琉璃瓦,移步换景窗、白墙、亭台,雨雾如烟,都成了白濛濛一片。那是今生罕见的美景,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哎?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雨里呀?”廊子下清越的声音,我都未曾留意,她是在同我讲话。
“呦,这不是八夫人吗?”婆子撑了雨伞过来,遮去我头顶一片天空。”
头上的雨倏然停了,水滴顺着湿透的发梢一滴滴滴下。我转头看看,却不认得。
“我们大小姐问八奶奶话呢?八奶奶如何自个儿跑来这雨里坐着呀?”婆子问。
我冷冷地笑,任了雨水从面颊流下,我的牙关瑟瑟发抖,挤出几个字:“我,疯了!”
“噗嗤”,廊子下的西洋美人裙的少女笑了,笑的那样恣意张扬,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她咯咯一阵笑说:“一定是小嫂嫂同哥哥争螃蟹吃,争急了眼,气到小嫂嫂了。”
她不顾婆子们劝阻提了灯笼般摇曳的裙摆向我而来,伸手来拉我说:“走吧,去我房里坐坐。九哥说,小嫂嫂的油画画得好,也让佳丽看看。”
我却迟疑不动,呆立在当地。她却一把拉过我的手,“走吧!难道定要淋成落汤鸡才好看嘛!”
不知在佳丽小姐房里坐了多久,便是衣衫都换做了佳丽的一条西洋裙。冰绡来接我回房时,我已是喷嚏不止。虚弱的身子娉婷行在廊下,举头却发现廊子尽头立着的他,是九爷怀铄。他立在回廊最远处,单薄的身子上一袭白衫,远远地对我展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