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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交通厅出来以后,叶筱薇的耳朵边一直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劝她坚持下去,不仅要坚持打官司,还要坚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另一个声音则劝她就此打住,领回抚衅金,交上房款和车款,守着婆婆和女儿好好过日子,皆大欢喜。
她拿不定主意,便想找高朋辉聊聊。近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对高朋辉的依赖越来越强了。郑广琴虽然也是知心的好朋友,但她那火爆脾气却时常让她受不了。其他朋友也大多只能给她以安慰,而不能同她一起分担痛苦。只有高朋辉,能够真正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耐心地鼓励她、帮助她。
她当然知道,这种无私的友情与他们过去相恋的那段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她时时提醒自己:高朋辉是有家室的人,千万不要因为自己而影响到他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当她给她打电话寻求帮助的时候,总是忘不了加上一句“如果你方便”之类的话。高朋辉也总是有求必应,只要叶筱薇需要,不管什么时间,他都能及时出现在她面前。叶筱薇也曾不无担心地问过他,似他这样整天不回家,妻子会不会有意见?高朋辉总是笑笑说,她不会,习惯了!
下午,接到叶筱薇的电话时,高朋辉正在接待一位肇事者家属,便约她晚上见面详谈。他让叶筱薇选个安静的见面地点,不知怎么搞的,叶筱薇脱口便说出了这间“情调酒吧”。
当天晚上,叶筱薇早一步到了“情调酒吧”,服务生首先在她面前放上一张纸垫,然后再将一杯红茶轻轻放到纸垫上。高高的玻璃杯杯沿上,同样卡着一片薄薄的柠檬,烛光下,半透明的柠檬片依然折射着晶莹的光。
高朋辉到来后,叶筱薇先给他要了一杯啤酒,接着把白天与焦平安的谈话内容大致讲了一遍,高朋辉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开口问道:“一共需要多少钱?
叶筱薇摇摇头:“我找你并不是想让你帮我什么,我只是心里特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稍顿,她突然说:“朋辉,我想撤诉。”
高朋辉一怔:“就因为这点钱吗?”
“钱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的累,身心疲惫。这几天,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事一下都挤到我身边来了,我连招架的工夫都没有。”
高朋辉没有答话,举起啤酒杯深深地喝了一口。
“我觉得焦主任劝我别把事情闹大,也是为我好。”叶筱薇搅着杯中的茶袋,继续道:“他说人不能感情用事,像我这样的性格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应该学会宽容,见容于环境。”
高朋辉思忖道:“筱薇,打不打官司,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想说说我的想法。焦主任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不是有点片面了?一个人固然要适应环境,但别忘了,另一方面他还可以改造环境,让环境来适应他……”
叶筱薇苦笑着摇头:“我一个弱女子,哪有这么大的能力?你说的这个,我连想都不敢想。”
“你先听我说完。我觉得人生一世,最重要的是人格得完善,不能有欠缺。杜甫那一辈子活得够窝囊的了吧?用焦主任的话说,社会上根本就容不下他这个人。可他人格怎么样?高啊!现在谁还敢说他不伟大?”
叶筱薇打断他:“你还是不明白。我只求平平安安过我的日子,也不想像杜甫那样流芳百世。”
“你以为人家杜甫是为了流芳百世才自甘清贫的?不是,他是因为不愿屈从恶俗才导致自己穷困潦倒的。他也没想出名,更没想出这么大名。可人们就是记住他了,为什么?人虽然千差万别,你想你的我想我的,但有一点还是一样的,那就是人们常说的人心。”
“这些大道理我也不是不懂,要让我劝别人,我也能说出一套一套的。可身在其中,感受完全是两码事儿。这路得一步一步地走,谁愿意专门找那难走的路走啊?”
高朋辉有些着急地说:“筱薇,现在不是你想不想往前走的问题,而是你身不由己呀!”
“所以,我想退回去,不再往前走了。”
见叶筱薇神情坚定,高朋辉一时间沉默了。
叶筱薇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骂我胆小、怯懦。随便你,本来我就不是什么伟人,用不着跟别人较劲,更用不着努着劲儿,逼着自己去成就什么。”
高朋辉笑了,他放下酒杯说:“我不骂你,真的。这又不是什么叛党叛国、大是大非的事儿,非得分出个对错来。就像焦主任说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虽然我不太同意,但我绝对尊重你的选择。而且,我依然是你最可信赖的好朋友。”
叶筱薇望着高朋辉,由衷地说:“谢谢你,朋辉。”
“又说谢!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说这个字吗?”
一边说,高朋辉一边有意注视着叶筱薇的目光。叶筱薇笑了,歉然道:“说习惯了,一时收不住。其实,今天焦主任还说了一个理由,我倒觉得更能让我接受。”
“什么理由?”
“他说,省人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郝副省长这次很可能扶正,当上省长。在这种时候,他不希望交通厅有什么风吹草动,让别人抓住把柄。”
高朋辉突然感兴趣起来,有些急迫地问道:“要说咱们省里这些干部呀,我还就佩服一个郝副省长。是个干实事的人,他上去总比那些敲着木鱼不念经的人要好。”
“是呀,焦主任说,他怀疑都市报那篇文章就是有人在背后搞得鬼,目的是就想阻止郝副省长上去。”
高朋辉沉吟道:“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对政界的事儿,他们比咱们这些局外人了解得透。”
“我心里承认他说的有理,但他有几句话让我觉得挺反感。好像为了那点抚衅金,在和他做交易似的,让我感觉挺不好的。……咳!算了,说这些也没用,反正我已经决定撤诉了。”
高朋辉思索道:“筱薇,不如这样,你可以撤诉,但李大志这边还不能放,咱们用别的办法让他说实话。虽说不能因为这事儿影响郝副省长,可也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呀。”
叶筱薇抬起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其实,高朋辉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对这件事,他虽然绞尽脑汁却仍是一筹莫展,但他仍然极力使自己泰然自若,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叶筱薇,他现在只想尽量多地给叶筱薇一点安慰,帮她度过眼前的难关。
这时,叶筱薇已经犹豫着站了起来,天已经很晚,她放心不下家中的一老一小。高朋辉开车送叶筱薇回家。为了让她开心一点,他一路上都在说些大学时的故事,故意逗叶筱薇开心,但他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不知不觉间再次流露出对叶筱薇的一往情深。叶筱薇当然明白高朋辉的心情,但她知道高朋辉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她不敢越雷池并步,可是她又没有勇气去打断高朋辉,在内心深处,她甚至感到高朋辉所说的话是那样的中听,毕竟她心中原有的偶像早已崩塌,加上梁少萱出车祸以来的种种变故,她终日在泥泞般的痛苦中挣扎着,没有一丝快乐。
不觉间,汽车已经开到了叶筱薇家的楼下。下了车,叶筱薇抬头看了看,见自家的窗户已经没有了灯光,稍稍放下心来,回身伸手与高朋辉握了一下,说道:“谢谢你,朋辉。”
“又说谢!咱们不是说好了!”高朋辉向叶筱薇投射出热切的目光。
“对不起,我……”
叶筱薇急忙避开他的目光,但高朋辉并不在意,笑着责怪道:“又说对不起!”
叶筱薇也笑了,不好意思地又说起了那句已经习惯的话:“说习惯了,一时收不住……”
月光下,高朋辉仍然凝神望着叶筱薇,突然低声说道:“你笑起来还和以前一样美……”
叶筱薇的笑声嘎然而止,不自然地望了高朋辉一眼说:“朋辉,你该回去啦!”
但高朋辉并不理会她,仍然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说着:“筱薇,都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都……”
叶筱薇急忙打断了高朋辉:“朋辉,不说这个。你该回去了。”
这时候,她的脑海突然闪出一个正在家中焦急盼望高朋辉回家的女人,虽然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但她断定那个女人应该跟自己一样爱着丈夫。但是高朋辉却依然固执地说道:“筱薇,你就让我把话说出来,要不然我……”
“不不,你什么都不要说。咱们就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叶筱薇决然拒绝了高朋辉的请求,然后有些近乎残忍地把高朋辉推上汽车,强忍住泪水说道:“好了,朋辉,快走吧,天太晚了,我也要赶快上楼了。”
说罢,她快速回身,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不敢回头,奋力向楼门口冲去。
高朋辉则呆坐在汽车内,望着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地点亮……叶筱薇来到自家门前,先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拭干满面的泪痕,才轻手轻脚地掏出钥匙开门而入,月光随着她的身影如水般泄在地板上。她摸索着开关,把灯打开,一回身却突然吓了一跳,原来梁母脸色阴沉,正端坐在沙发上盯着她。叶筱薇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啊!……妈,您怎么……?”
“筱薇,有句话,很长时间我就想说了。”梁母的语气中充满不悦。
这令叶筱薇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便走到梁母前坐下柔声道:“妈,有什么话您只管说……”
“你和那个男的认识已经好长时间了吧?”
“男的?哪个男的?”
“哪个男的?就是刚才送你回来那个男的。”
叶筱薇听到梁母的话,一时间感到羞愤难当,不满地说:“妈,你偷……”但她随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支吾道:“你都看见了?”
梁母继续冷冷地问道:“你以后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说,但有一点,你不能把丛丛从我身边带走。”
叶筱薇一听梁母要把丛丛带走,顿时急道:“妈,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梁母突然间老泪纵横,叹息道:“我也知道,你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守寡,早早晚晚都要另找人家,可是……”
叶筱薇见梁母伤心,急忙安慰她道:“妈,看您,我不是说过了吗?就守着您和丛丛过一辈子。”
梁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拦你,可我……实在是舍不得丛丛啊!”
叶筱薇轻轻扶起老人,由衷地说:“妈,您误会了。刚才那个男的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人家看我现在挺难的,主动来帮我。我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您别多想,啊?”
梁母望着叶筱薇,脸上有些将信将疑。
叶筱薇强作笑脸,边将老人扶进卧室,边劝道:“真的,妈,您就放心吧,我不会离开这个家,更不会把丛丛从您身边带走。”
她安顿梁母睡在床上,又倒水让老人吃了药,才悄然退出梁母的卧室。待走进自己的卧室,她紧紧地靠在门框上,长长地叹息一声,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她心乱如麻,一头趴在床上,低声哭了起来。
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叶筱薇身上,她就那么静卧床头低声哭泣着,良久才抬起头来。擦去泪水后,她犹豫着抓起电话。这时候,她想起了远在北京的母亲。
叶筱薇的父母都在北京的一家话剧团工作,母亲是演员,父亲则是剧团的团长,但现在老俩口均已经退休在家,靠退休金度日,终日养些花鸟鱼虫,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她还有一个哥哥,原来也在剧团上班,但这些年剧团不景气,工资发不下来,便辞职下了海,可商海无情,连扎了几个猛子都没赚到钱,反而落了一身债,现在也安分了,在自由市场摆了个摊儿,做些小本生意。
叶筱薇也知道哥哥难,这两年一直没少给家里寄钱,可现在自己正当大难之际,万不得以她才想到跟家里借钱。她想先从家里拿一些,加上梁少萱的抚恤金,再有梁少萱股市上也许还会有些钱,凑凑估计能把房款和车款交上,这样就能度过眼前的难关了。
电话是叶筱薇的父亲接的,一听到女儿的声音老人便开始问长问短,从叶筱薇到丛丛到梁少萱一口气问了个遍。当他问到梁少萱时,叶筱薇强忍泪水撒了谎,他告诉父亲,梁少萱挺好的,就是工作忙常不是家,也没时间给家里打电话。然而并不知真情的老人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女婿,非要跟梁少萱说几句,叶筱薇不得不再次谎称梁少萱出国考察去了。说到此她几乎难以为继,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有哭出声来。片刻,她把听筒重新放回耳边,要求跟母亲说话。
母亲自然照例是一番吁寒问暖,让叶筱薇感到心酸难耐,但她还是支吾着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她告诉母亲,交通厅催她把集资买房的钱交齐,要是交不上就得把房子退回去,而梁少萱现在在国外帮不上忙,所以只能从家里先借点。母亲自然心疼自己的女儿,二话没说便答应给她寄二万元过来。她告诉叶筱薇,现在家里只有这些,是老俩口这些年一分一厘存下来的养老钱,让叶筱薇都拿去,多了也没有,她还说再去找儿子凑一些。叶筱薇一听急忙劝住母亲,连声说这些已经够了。
挂断电话,叶筱薇的泪水再次滑过面颊。但她没有注意到,在她的卧室门外,梁母正贴在门前侧耳倾听,老脸上的肌肉不时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