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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竟然是这个时候,
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
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
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
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开门声像一双手,拔掉了水缸的塞子让屋内的时间朝前流动起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老妈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玄关,那些塑料袋们用丰富的窸窸窣窣声簇拥着她,于是她仿佛加入了这场对话:"我就知道……"老妈将东西运进厨房,冰箱门开了又关,随后传来水流声,自来水哗啦啦地不知洗着她带来的什么,她开柜门,玻璃发出欢迎的动静,它们是被拿出摆在台面上吗,这么吵吵嚷嚷?最后响起微波炉笃定的蜂鸣,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咪"的音。厨房就在老妈的运作下活了起来,宛如更换了电池的机器人,它在转动关节时发出复苏的声音,传进我耳朵,笃定地缓慢地挠。
"你爸去钓了鱼,一条三斤多一条十八斤,重得抱也抱不动。他在现场找当地的师傅杀了以后,但回家还是光鱼鳞就刮了一个多小时,大得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决定做红烧熏鱼吧,结果烧了三大盆,吓死人。我给你舅舅一袋,再给外婆送一袋去,这些给你,下饭也简单,哪怕当零食吃也不错。还有给你带了点儿桃子,桃子你要抓紧时间吃,放个几天就会烂,记得一个要六块多呢,烂掉就太可惜了。"老妈回到客厅,从地上捡起我的皮包和外套挂在门背后,她袖着手,又自言自语地问"怎么鞋子也少一只啦"。
我从沙发上缓慢地坐起身,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张嘴的瞬间身体沸腾出汹涌的戾气,我慌张地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等一通胃酸以起义领袖的姿态,带着鼻涕眼泪一起叛变出身体。是第五次了吗?那些绿色的是什么,胆汁吗?而我一呼吸便闻到来自身体的酸臭,它就像一捧在酷暑中久久未售出的梅子,自暴自弃地与飞虫为伍。
我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中看见守在门边的老妈,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只是个披着草草色块的图案。
"你烫了头?"我撑着马桶边沿,坐在地上对她用懒洋洋的语调,"不适合你啊。""噢--是啊!给我烫坏啦,就是小区对面的那家,气死我了,你爸说我可以去给钢丝球厂家做代言了,我看真的可以。"她递来一杯温水和药片。
我仰起脖子喝,同时在腿上找力气希望可以支持自己站起来:"我以前就说小区对面那家很差了吧,你不相信。""他们说搞什么周年庆嘛,打四折,原来七百多现在只要三百块,我是被骗进去的诶。"她伸着手希望扶我一把,但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好像不停摇晃的碳酸饮料被旋开了瓶盖,隔夜的猖狂再度从我嘴边涌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老妈一边拍着我的背,而她终于松了口,我知道她必然忍耐得很辛苦,她努力希望自己扮演出不闻不问的样子,猜测那才是我最需要的关怀,她明白没有追究的必要,这年头,工作事业感情,压力竞争挫折,想烂醉如泥最是不会缺少原因。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坚强,她还是普通得如同所有父母一样,被无从下手的担忧煎熬得充满了伤感。
客厅里响起电铃声,老妈在我的授意下接通了它。我听见她与对方的交谈,称对方为"汪经理",并且替我解释"如曦今天要请一天假吧""哦,她身体不舒服,好像昨天喝--"我在此刻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对老妈拼命摆手,终于将她的后半句扭转回来,老妈踌躇地看着我:"她身体不舒服,嗯,别的没什么……"
购自便利店的两罐百威只是个开端,我坐在花坛边,白天它属于卖发饰的小贩和乞讨的妇女,但现在它好似充电器,使我原本跑得筋疲力尽的思维终于又安稳下来--它安稳下来,或者说它以貌似安稳下来的伪装,像淹没我的此刻的夜色一样,用两边的街灯,引诱我一盏一盏延伸下去,计算一个趋近无限暗淡的数字。
这条马路,一家麦当劳,一家味千拉面,一家眼镜店,一家火锅城,过去是邮局和银行,对面有百货公司,而挤在中间的零散便利店,它享受着入夜后反客为主的骄傲。我想起刚刚搬到这里的前一个月,在网上听说那家火锅城颇具名气,有天实在受够了盒饭和冷冻饺子,我决定去尝一尝。
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当情侣们排成长长的等候队伍时,我成为了唯一一个受惠于单座空位的人。领位员将我引到角落的某张餐桌上,递来菜单又倒上茶水。我垂涎地看着整整一页"本店推荐",可惜一个人终究点不了太多,除了锅底,两盘羊肉加两盘蔬菜就足够了。等待的时间里,我用手机打游戏,偶尔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果然,三三或两两,他们的面孔在火锅的蒸汽中看来毋庸置疑是热闹的,他们聊天,交谈,开同事的玩笑,讲述自己今天的遭遇,讨论来月的计划。于是,那些话题,那些人与人之间其实无足轻重的琐碎的沟通,它们开始盘根错节地组合。我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周围顺其自然地流动起来,充满了压迫性的推进力却始终回避了我,在它眼中我仿佛是一块涂了蜡的皮肤,因而它充盈了每个角落却独独排斥了我--似乎直到当时,我才发现,许多一度空泛和难以亲近的词语,好比"社会常理",好比"大众""价值观",从来只在报章杂志上堂皇地出现,离自己无限遥远,可在那一刻,它们就在我身边,以不可抗拒的存在感,将我从这个世界上划分出去。
搬家后的两年里,我一个人去麦当劳、味千拉面,眼镜店里对着镜子挑选眼镜,询问店员"你觉得哪个好",而他当然选择价钱更高的那副。我一个人去邮局寄信,提取邮包,银行更是如此。
两年里的每一天,我仿佛在此安之若素地居住了下来。我过得凑合,在很多人看来能算得上很好。可每次我从人群中匆匆穿行而过的时候,都会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包围了我又回避着我的词语,它一直用冷淡的视线盯着我的脊背,宛如从一把豆子里检视发黑的那颗。在它们的眼里,我身上那是个名叫"异类"的标签。
这个世界把排挤和非议隐藏得很深,却时时刻刻做好了铺垫。
可是,现在,我捏瘪手里的啤酒罐,仿佛是忽然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过程,我从背包里找到手机,查了一页又一页,翻到马赛的手机号码,谢天谢地,我不知什么时候还存了他的号码,我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01 :01",没有丝毫迟疑--不如说,这个时间反而更好,只有类似这样的时间,马车变回南瓜后,夜幕下还能呼应它的荒诞--我按通了马赛的电话。
有人曾说,随着科技的进步,现代人对于感情的交流变得机械了、无味了,他们还在迷恋古老时代里,穿越千山万水去牵一牵爱人的手。可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当电话、手机、电脑、网络能够实现那件名叫"立竿见影"的事,让一切可以在瞬间内得到回应,只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我们受到的折磨又乘上了几倍。我当然记得,往日面对一个没有回复的QQ头像,我盯着它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能眨眼,又最大限度地释放全部联想,为对方寻找各种借口和说辞,他可以暂时不在,可以电脑故障,甚至可以被台风掀掉了屋顶吧,但他不可以视若无睹,他不可以坐在电脑前,架着二郎腿,读完我的留言后将鼠标移到了关闭窗口上,他不可以。但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明白其实没什么不可以。
从手机里传出的拨号音,一声接一声地持续着,仿佛比这沿路的街灯还要没有尽头。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告诉着我,哪怕投进整个生命的长度,也唤不到半点儿声息。
没有接通。
我在花坛边站了一会儿,折回到便利店,家里没有开瓶器,因而可供我选择的只剩下尊尼获加这类威士忌。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喉咙干得厉害,厚厚的一层好像龟裂的地面,用透明的水根本起不了作用,必须是烧灼的河流,它们可以瓦解、蒙蔽、搅浑各种因素,将自己填进每条裂痕,好像上帝当初在人体内创造出血管那样。
仿佛逃离什么一般,我迅速地,甚至是不失壮烈地醉了。
虽然习惯了在相亲时表现得刻薄,但事实上,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不起。不止一次,介绍人在随后传来婉转的消息,"男方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时间继续下去",老妈立刻意会,在电话中她还能表现出轻松,配合地点头,"好啊好啊,反正我家如曦也挺忙的",她挂了电话,把自己放进厨房,我听着那一排整齐到不合理的切菜声,内心无奈地低落起来。而这只是她愿意让我获悉的部分吧,其实老妈听过更直接的理由,"对方觉得,你女儿年龄有点儿大,他也才二十九岁,找同年的,有点儿不合适",而她能说什么呢?"不会呀,如曦不是还小他两个礼拜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好受吗?自己能接受吗?也未必吧,所以渐渐老妈也放弃了,无论理由是什么,"他觉得你家如曦不适合""那个男生--真的不好意思--他说自己喜欢美女,确实很肤浅啊,可没办法,不好意思""他说没感觉",老妈把这些话都进行了自我过滤,她只能对老爸讲:"我真的不明白,如曦虽说快三十岁了,可也绝对谈不上'老'吧,她长得也不错--不是我瘌痢头儿子自家好,这是事实吧?而她品位也不错,其实心地也蛮善良的,在家里虽然糟糕一点儿,但外出时我看得出她谈吐什么都很大方--我的女儿明明是个不错的人啊,为什么还有人会嫌弃她呢?"哪怕三天两头地吵,可她依然要命地认为我是她不错、优秀的女儿,我应该受到他人的喜爱,我不会被拒绝,我发出的每条留言都能得到回音,拨出的电话都能被接通。
旅馆的门缝下漏出一丝动静,我从床上坐起来,穿着拖鞋走近后,水泥地上躺着一张名片。画面上的女人正在进行不穿衣服的扩胸运动,并在纸片背面亲切地问我"这个夜晚,您寂寞了吗"。
寂寞?因为酒精中毒而请了一天假后,次日一早我就起程来到了邻市。或许是上天难得展露关照我的倾向,下半年有新的收购任务,于是我被派往对方工厂视察,可以有整整七天无须涉足公司。所以,不论被动主动,我都得以从那个夜晚摆脱出来,白天跟着工厂负责人跑东跑西,晚上泡了一脚盆的热水,坐在招待所的电视前看新闻,一边拆着从楼下小超市买的泡椒鸡翅--于是乎,我觉得挺好的。泡椒鸡翅加豆腐干,哦,还有炸花生,外面撒上海苔末的口味非常适合打发时间,人生仿佛因为无目的和无意图而舒畅了许多,即便真觉得寂寞,也多半是这里能收到的电视台实在太少了。
我将那张小型春宫图夹在门把手上,回到床边,手机在此刻响了,送进一条短信。汪岚的,询问完工作进度后她又问我"身体好点儿没"。
好像得了失语症的手指,一行字被我斟酌地修改了十遍,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文采,能将内心的念头梳理出一个能在短短几行内展露的切入点。我相信流言早就坐着电梯传播了几层,它们落在女厕所的水龙头上,落在茶水间的咖啡机上,当落在外卖餐盒上时,连送外卖的小姑娘也知道有个汪姓的女经理被自己年轻的部下送回了家,这会否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成为继公交车优惠换乘后又一桩励志的信息还不得而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积极向上地面对人生,好比我,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时断水的小旅馆里一直住下去。
可我终于极不甘心地在最后加上一句:"倒是你,那晚还好吗?顺利回家了?"在按出每个字的时刻,我都对自己的不能自制充满了厌恶,但它还是完成了,看着工整又随意,"那晚还好吗?"送来了回答,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说"总的来说我还好"。
我把自己埋进枕头,五分钟后才翻过身。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没了主人的蜘蛛网,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工厂有个水库在山里,因而一大早,我驱车四十分钟赶着山路,等到了坝上,面对一摊宛若外婆眼球般混浊的死水,这幅景象我以往只在挤破自己身上的囊肿时见过,而陪同我前来的工作人员似乎清楚自己无法解释,匆匆找了个借口就像忍者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我将车停在附近的小饭馆,找了条路边的长凳坐了下来。
据说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下开,也是有名的风景区了,难怪沿路上时不时出现旅游巴士,而饭店老板--用"老板"这样的字眼也无法让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来富足一些--拉着自己两个孩子,每每见到靠近的大巴,他们便赶到路口冲对方招手,希望能够招揽到一笔生意。在我入座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没有一辆客车停下,可他们那三双挥舞的胳膊始终没有放弃。说真的,即便被称为招牌菜的"当地土家鱼",味道也谈不上多么可口,实惠却是没错,点了三盘菜,端来的容器或许用"缸"更合适些,于是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阳晒出头顶的细汗,其中却有大部分是来源于为这三缸菜肴而发愁。
"小姐来旅游的不?"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问我。
"不是诶。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是吗,但我没时间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她将一直躲在身后,看样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揽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吧。"
"那下次还到我们店里来吃饭啊。菜还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因而拉着店里唯一的客人进行问卷调查,"都是我闺女帮忙的。"我朝那个脸黑黑的小丫头递一眼,她抚着一条辫子的尾巴梢紧张地搓了又搓:"还好,挺好的。""哦,对吧。"老板娘打心里高兴吧,脸上某些代表年纪的线条开始沧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着她细小的心愿,"她挺机灵嚯?帮手了一年,熟练着咯。""可是这个菜我盐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后对我说。
她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的确有点儿咸诶。"我一筷子一筷子解决面前的土豆丝,农家自己养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沟边,它想站起来活动也难,脖子上的铁链太短了。路的对面就是山,趁着好天气它绿得简直发蓝。有车,自然扬起疏狂的尘土,可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花还是精神熠熠地扬着一张淡色的脸,好像一个坚信自己会走红的三流演员。长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这样想想,果然是有点儿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马赛。
当然我遇见的不仅是他。
在外折腾了一个礼拜后,自己的灰头土脸完全掩饰不住,每个毛孔都恋恋不舍地抱着一颗黑头回家留念。照着车内的镜子时,甚至有些恍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应过来才懊恼不已,发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远处电梯门打开,有个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慢剥开我的意识。几秒后,这句话变成复数,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汪岚在前,马赛走在她身后。感谢我的身体远比大脑反应快许多,它将我的四肢都暂停了,剩余的药效想要进驻大脑却终究捉襟见肘起来,只能盲目地拉长了眨眼的频率。
他们仅仅一前一后走着,迟迟没有出现值得音乐突然大作的内容。但我有着最万恶的想象力啊,它们像几何分裂的细胞,能够在短短数秒内将车厢里塞满我的全部猜测,它们简直要生出碧绿色的藤条,把我当成某种宿主一样吞没了。这不是发生在漫画或偶像剧里的起承转合,对于成人社会来说,当酒醉遇上男女关系,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将得到一个类似铁律般的答案。
我几乎恼怒起来,徒劳地恼怒着到底要过多久?七天不够吗?躲进遥远的小宾馆不够吗?天天看《新闻联播》不够吗?可它还残留着足够动摇我的力量,它意犹未尽。
终于汪岚停下了脚步,她使马赛也站住了脚,他们俩面对面站,说着什么我一定听不见,只是他们保持着完全刻意的距离。然后马赛抬起右手,他抽过汪岚手里的外卖咖啡,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遥远,我却依旧非常确认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间的事,之前将我挤到窒息的、塞满在车厢内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嚣的聒噪的声音,它们消失在一瞬之间。整个突然安静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站在汪岚的办公室门前,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她有一双常备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意大利产的,价格不菲。那年我们一起杀去香港血拼,在酒吧里,汪岚也曾经被陌生人送过饮料。她并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谈不上年轻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样品质的房间,规整中仍有两三盆绿植,而书桌上摆着欧式的小相框,里面放着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见过的,汪岚与她姐姐长得不太相像,她有一双更冷艳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没有立刻回身,于是汪岚绕到我面前。
"回来了?"
"对。是啊。"
"明天要做汇报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个礼拜也挺累的,看你脸色都差了。""嗯?没事,好多资料还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对她摇头。
"也对。"她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约是过了几秒,意识到我还守在门前没动,汪岚抬头,"还有事?""没了。没事。"我替她带上房门,最后在她的房间里环视一圈。
根本不用否认,我的某些变化几乎是赤裸裸的。过去,我称汪岚是"即便谈不上年轻少女,可她从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现在,我称汪岚是"和姐姐长得不太像,但她有双更冷艳的眼睛"。
我的变化是赤裸裸的,它们交换语序,更改词汇,将我在这短短几天内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过程。我现在是站在一整条空旷的地平线上,朝哪儿都可以无限地走下去。
高中时参加的绘画兴趣班,其实从四岁时我便被父母塞进各种课外小组,经过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来的是绘画。我还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赋异禀的那种人,读小学时便壮志满怀地打算将来用卖画来养活全家。那时候书房有我涂的几百张牡丹,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一见牡丹便闻到扑鼻而来的墨水味。
可是进了高中后,班上还有一名同样擅长绘画的女孩子,同样四岁起便接受培养,同样家里也有几百幅牡丹。我视她为棋逢对手的劲敌,可周围人并没有接受这套理论,她获得夸张的溢美之词,获得推荐去国外参加比赛,获得电视台的采访,路途之坦荡,我即使光捡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个半饱。所以我不明白,美术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就是比你多那么些""她的画,她的意境",我回家对着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维立体图,却怎么也领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请给我明确的说法,不要拿些称不出重量的虚无字眼把我打发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么?少了什么?"不都是牡丹吗?叶子,茎,花瓣,染一层再染一层,笔锋转一转。扑面的墨水味。
差在哪里?
可好多人说:"有,她和你的不一样。"我仿佛又嗅到了,那么早时,举着两幅画追问父母的自己,浑身的不甘和委屈。
商场门前的章聿一见到我便开始尖叫:"我的天,那是什么?"等我走近,她在大庭广众下摩挲我的大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部分才对啊!"我打落她的手:"多嘴,天热了,穿短些不行么?""你几时露出过这些玩意儿了?你不是一直把它们藏得像传家宝一样深吗?你那民国年代的思想终于得到解放啦?""多嘴!"我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不用你这个一弯腰就用内裤边和人打招呼的女人教育我什么叫开放。""说真的,怎么啦?"章聿一边提着自己的低腰牛仔裤一边问我。
"没什么,想开了。"
"美国朝日本投原子弹才叫'想开了'好吧?"她凑近了端详我的脸,"今天居然还粘了假睫毛!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吧,我很担心啊!"我在最初几秒还尝试着用玩笑搪塞过去,毕竟像章聿这样的人,下一秒她就会被商场前某个时尚男士转移了注意,拉着我说对方就像在脖子上围着刚刚晒干的拖把就出门来夺人眼球。可我赶在她发觉下一个受害者前,告诉她:"最近有个人,我觉得他挺不错的。""你可要小心。别像之前一样。再等几天看看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章聿脸上没有半点儿我想象中的惊讶或兴致高昂,仿佛我在对她进行的不是恋爱报告,而是一份死亡解剖书,"怎么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别看平时比我镇定多了,但一旦失控,经常连我也望尘莫及。冲着一条群发短信,半夜开车去告白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她堂堂地揭开我的伤疤--前年年关,被繁重的工作压迫到极限时,我突然收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短信,内容写得非常温情而具文采,大意为不要累了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朋友永远关怀你的幸福是否,而非成功与否。那条短信被我加班三十六小时后,堆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刹那我便遭殃了,我不顾一切跳上车,一边重拾对发件人的点滴记忆,大学时他和我同班,哦,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看来还算是个有趣的人,相貌也颇为端正,可更没想到原来他有颗一直在关怀我的心啊,原来"雪中送炭"是确有其事的温暖,使我即便在冬天也会燃烧。可最终,也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我在路上打了一个泫然欲泣的电话给章聿,报告她我要去接受他人的爱了:"虽然跟他不熟,可知道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后--""等等。"章聿在电话里打断了我,"你说的短信怎么我听着这么耳熟?二十分钟前,他也发了一条给我呀?!"后来经过证实,这还真是一条广受好评的转发短信,由中国移动免费提供。
"所以--我的意思是,等你能想清楚之后,再说吧。"她上前环住我的肩膀,仿佛我有多么不堪一击。
"……我明白的……"我从她的手臂中避让出来。
那天老妈上门,她被我的醉态吓了一跳,却还是留下为我做了顿晚饭,席间不停地说胃里都被我吐光了,全身上下这是个比阑尾还辛苦的器官。
"你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对这话已经免疫了:"唔,是啊。""我刚看见,冰箱里那几瓶酸奶都过期了,你也根本没有注意过吧?我要是不替你扔掉,你肯定就当没事的喝了啊。还有阳台上的锁也坏了,门关不拢,厨房地板灰吹得满地都是,我刚才一走都吓了一跳,怎么一个一个脚印那么清楚。""知道了,我会找物业来修的。"
"你每次都嘴上说得快,有用吗?实际上呢,我下个礼拜再来,你信不信还是一串脚印?""那你知道没用还说。"
"你这样子,将来结婚后怎么办?""等有婚可结再说吧。"
我们之间立刻便安静了,作用效果比毒药更快捷。我嚼到空气里那紧绷的线,转眼看桌对面。老妈没有怒火冲天地把碗一摔,开始她那套滚瓜烂熟"你这个不孝女"的演讲。她扭头看着电视,仅仅眼睛下蜷起一团疲倦的灰色:"你明知道这么说我会伤心,但你还要这么说。"她轻轻松松地就击溃了我。她讲得没有错,我是典型的将气撒在她身上。家人在这个时候起的作用比任何情况下都频繁。以往我总坚持将她看成自己的敌人,可事实上,我们都不过是因那个真正的对手太遥远,才被迫内讧不断的吧。我说我不想再战斗下去了,我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就随它去吧,就让它把我打垮把我粉碎,我甘愿认领这段人生的失败,这失败也没什么致命的,一段孤魂野鬼的终结罢了,可怕吗,有那么可怕吗,真那么可怕吗?可老妈不能允许,她不能接受我的放弃。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看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到最后。她觉得很可怕。她一定是一浮现这样的设想便觉得心急如焚,甚至想哭吧。
"你是觉得我还有希望,是吗?"我从旁边取出一张纸巾按在脸上。
"那当然。那还用说。"她的声音和很早以前,言辞凿凿地回答我说"没有不同啊,你和她没有任何不同嘛"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甚至咬定我的画更好看一些。
"你还加了只小蜜蜂哪!"
站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入夏的阳光很快把脚底的皮鞋都烤得滚烫,我等待公司的专车,今天有个展会在国际会览中心举办,我做好了全程瞌睡的准备,但为了顾及公司脸面,包里还是塞了一大瓶提神醒脑的清凉油。
总算等到司机迤逦地来,副驾驶上的马赛朝我招手。
"……你也去?"我打开后座的车门。
"正好有个合作的传媒公司出席,上头让我再跟他们多聊一聊。""哟,已经能出来挑大梁了?"
"呵呵,借盛姐吉言。"
我端详他的后脑,好像学龄前的小女孩隔着橱窗看一个她尚不会用"英俊",只会用"好看"来称呼的玩具。我几乎没有多想便开门见山地问:"最近怎么样?""什么?"我不能判断他是否听懂,因为他的回答可谓放之四海皆准的模板,"唔……还行吧……马马虎虎。""是么?"
"嗯。"他侧过小半张脸,却足够让笑容在上面伸缩自如地写多写少。于是我内心某些不应见光的角落又明亮起来,同时相应地在明亮的角落上覆了一层青苔,站也站不住的滑腻。
"马赛以前谈过女朋友吧?"
"嗯,有过,怎么了?"他没有预备会被我直接打听私生活,语调当即拘谨了。
"同学?"
"对。大学有过。"
"哟,听这意思,挺丰富啊。"
"哪能呢。"
"不错啊,猜你也应该挺受欢迎的,很有'骑士精神'。"马赛这时完完全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瞥向身旁的司机:"盛姐糟蹋这个词语啦。""会吗?"
我们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些他抗拒的问题直接敷衍了事,我也装作没有注意,一直到了展览中心,马赛下了车后走来拉开我的后车门,他或许是还把"骑士护驾"那句话放在心上,让我不禁笑起来。"哎,我脚抽筋了。"我又转对司机说,"我脚抽筋了呢。""什么?"他们俩一起问。
"大概是冷气太足了,小腿僵住了,看,硬得像石头。"我用手压着推两把,表示举步维艰。
"那,要去医院吗?"马赛看不出程度深浅,探进半个身子到车内。
"哪用得着,出去晒晒太阳就行了。"我很自然地把手伸向他,宛如的确是在寻求一副拐棍似的,将上身的重量倾斜过去。
尽管在跨出车厢时不可避免地痛出汗来,但我还是很满意马赛的可靠,他的手牢牢固定在我的腰上,并且仔细地替我扫了一眼车后座。"啊,你的手机。"马赛把它捡在手里,"看,差点儿忘了。""谢谢。"我用单腿跳了两步,促使他再度扶了过来。
诸如"我究竟在做什么"的念头,到此刻依然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掀起狂风巨浪、拷问人性的打算。
我只是尝试证明自己也可以。我从小就是个竞争心态激烈的人吗?我不过对这一次格外在意啊。
总该在意个什么了吧。有那么多时候,那么长的日子里,犹如固定的姿态般表现得无谓,不屑,我没有放在心上,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那些伤不了我--却只是为了等候一个迟到的关键词而长久地养精蓄锐啊,扫清一切障碍般为它让路,要把那个与自尊有关的词汇堂堂地请上台面,要让它变成一桩郑重的大事,说我放不下它。
既然和汪岚,我和她,我们两人一直属于同一个词汇,被冠之以"剩女"头衔地搭档了多年,那么她能够的或许我也可以,不应该存在巨大的差异,使得一个披着海藻似的绿,一个披着绿的海藻。或者换一篇可爱点儿的、能够粉饰太平的童话故事,我听说过那只跌跌撞撞的鸭子,哪怕摔破头也想要飞上天去,因为它迟迟无法接受,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同伴,突然伸出美丽和纤长的脖子,以天鹅的身份,翅膀振动两下就飞上了天。
--我从小就觉得这故事残酷透了,黑暗透了,愚蠢透了。
展会结束后的晚宴设在二楼自助餐厅,马赛和我一块儿出席,看得出他很好地掩饰了面对类似大场面时的不安,与客户寒暄时的神态也十分自若,顶多在困难时朝我送一两个眼神,便换我上阵。
"盛姐在公司几年了?"好容易等到交际部分完结,我和他一人端个盘子站在角落,"好厉害。""忘了。但我没有汪经理厉害。"我执意给他难堪。
"是吗?"
"你比我清楚吧。"我对他扯谎,"汪岚告诉我啦。""诶?"他起初并没有相信,但架不住我把眼神填得太真实,他像一把在日光下缓慢软化的植物,抓了抓后脑,"……我很傻吧?""傻么?其实也还好……"我继续用暧昧不明的指代套他的话。
"是啊,好不容易送她回家,结果弄丢了她的钥匙,两个人在咖啡店里坐到白天物业上班为止。"我的惊呼几乎已经跳到喉咙口,可感谢手边的迷你榛仁蛋糕,我慌不择食地抓过两块塞进嘴里,又用手势暗示他:"继续,你继续。""被她数落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他心无城府地笑了,"汪经理还说以后见了我就喝不下咖啡了。"我顿时联想到今天早上那一幕:"哦,是这样--"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神经?它们真的支撑不了了,它们想要狠狠地,放肆地,安心地,死而复生般,万花筒般地旋转起来。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我用手盲目地抓住餐盘,同时忙不迭地给自己继续喂送食物:"亏我那晚还给你打过电话,想问问你有没有安全把她送到家呢。""诶?那是盛姐打的么?当时忙着找钥匙,半夜里还以为是谁,所以没有接。"他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抚平了,之前的自若又开始游刃有余地走在五官上。可是我好像一台濒临死机的电脑,我的神志在艰苦地旋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消化他说的每个字。
"……那就存起来呗,省得以后又把我过滤掉了。虽然我的号码也派不了什么用处。""不会的。盛姐的厉害我今天已经领教了。况且盛姐你有你的气质诶。" 他语气里是介于当真和不当真间的淡然,脸上也留着可以同时展示给同事、前辈或陌生人的笑容,让我瞬间没了方向。
"……有吗?我的气质也无非油炸臭豆腐、孜然烤地瓜,或者六神清凉油这种吧……""你闻到啦?"
"什么?还用闻,我自己还不知……"我从五感中捕捉到一丝奇特的信号,惊慌地翻开随身挎包,"……啊呀,该死。""真的是清凉油?"马赛凑上前来,立刻被冲得一闭眼。
"糟糕……"我懊恼地用两根手指把手机抓出来,它那满面油光的样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条师傅那儿见过。刚要重新开机,马赛阻止了我:"还是直接送修吧,这种状况下开机,反而会促进它完蛋的。"他找来纸巾,把我交给他的钥匙、笔袋、记事本一件件擦干净。他的确很懂人情世故,没有半点儿大惊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夺过刚刚递给他的一只塑料小包,多半猜到里面是女性用品,他动动肩膀,那笑容几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来好了。""知道……"我的声音也扁了起来,好像卡在两面墙壁中间。
"不过戏票还能用吗?"他将两张纸片在我面前动了动,它们被浸了半透,贴在窗户上都能保证室内一夜无蚊虫骚扰。
我认出那是老妈上次来送的各种雪里炭之一,虽然我摆明了对红烧熏鱼更感兴趣,可她不忘本行,坚持留下两张话剧票,让我邀请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听说你和他又有一阵没见面了?"老妈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回避的结果,"周末抽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这是你阿姨拿来的,她单位这次承包的场子,你拿两张去。""是什么剧?"
"不知道。"
"你也不问一下,万一是个讲离婚的呢?吉利吗?""你这丫头。"老妈拧了一把我的脸,"让你去你就去。"
我问马赛:"你想去么?一张给你。"我问他之前,有任何脑海里的挣扎或羞涩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摆弄两张戏票,我就顺水推舟,船桨下去左右各两划,极其顺畅地便抵达了终点。
"啊?啊。啊--"他在三个音节里尽情转换心情的诧异、困惑和恍然--这按理不是个好兆头,但随后马赛的脑袋往下一沉,"我俩一起去?""嗯。怎么?"
"'周六晚上七点十五''安抚路戏剧中心'……好啊。谢谢盛姐了。""嗯。"或许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没准儿都不用过分用力挣扎翅膀,也能顺利地飞起来呢。或许,那些差异从来也不曾存在过,我和汪岚,和其他所有能够有着落的剩女之间,我们都是同样的人,能有怎样巨大的差别呢?
马赛把那张戏票放进皮夹时,他的动作是被我截成无数幅单独的图画留存在脑海里的。因而那个时候,我真心这样以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难。情愫,暧昧,冲动,什么对我来说,还没有变得钝感,我还能用得上力,将它们武装在身体,连影子也温柔。
那时我简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它们有力地捶着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们才是心脏本身。使我日后每次想起当时被安抚得柔弱又膨胀的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
周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剧场灯光骤暗的时候,我已经把一盒巧克力打开在膝盖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将的精神,拿指腹一颗颗摩挲着它们的包装。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电影台词:"人生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可惜今时今日的零食产业多半不会在一个盒子里提供太多种丰富的内容,第一颗是苦的,那随后十几颗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从三十楼上纵身而下的那个黑影,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个话剧中心里,没准儿就是它助长了我此刻肆无忌惮的悲剧倾向,尤其是身边那个空座椅,简直如同广岛之于日本,是很长时间内不能靠近的死亡区域。我想它吸收了剧场内的大部分黑暗,产生了宛如某种生命的形态,它对我转过头。黑暗就在那个空位上对我微笑。
如果仔细回忆的话,它上一次露出同样的表情,或许是早在我十岁那年,用拖鞋底一条条碾着公园小径上,因为下雨而纷纷钻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时特有的专注的残忍,把它们完整地毁灭成一小摊灰色汁液。
那样也就说得通了,只不过这场报应来得稍晚,在内环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坚韧不拔地赶来看我此刻的热闹。当我一口气往嘴里扔了三块巧克力--没有辜负流水线生产的敬业,一块比一块更恪守"苦涩"的业界标准--它观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几乎要欢呼鼓掌。
我没准儿是第十次拿出手机,如果说前几次还会用另一只手护住话筒部位,为了防止通话后在观众席上成为不受欢迎的一员,可眼下已经完全不用这类考虑了,因为我很明白,不论第十次,第十一次,我听见的内容不会变。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