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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 城郊荒地里, 就有不少人顶着晨光,弯腰采摘野菜。每年春日, 野菜便是贫家度日的救命之物,这片荒地也会热闹起来。然而今年, 不同以往。
黄花苗怎地如此少?一个妇人满面愁色, 不停低头翻找。昨日她才听说大巫赐灰,诊治豕首腮之事。她家中两个孩儿,都染了这恶疾,现在头脸肿胀,躺在家中。为了给孩儿治病, 她连夜求到了祭灰, 今日一早就出门寻灰引,谁料附近的黄花苗竟被采摘一空。
都怪自己闭门不出, 错过了寻药的机会, 要是家中孩儿因此连累,可如何是好?耐不住心中焦急, 她呜呜哭了起来,倒是引来身边几人的探寻。
“采黄花苗的?”有个老汉闻言嘿了一声,“汝可来晚了,昨日这边冒出好多人,疯采这物事!怕是想囤起来发卖吧?”
“这东西不是刚采的才有用?如何囤积?”旁边有人不信。
“吾倒是听说, 城东有大巫也能治豕首腮, 就是药稍贵些……”又有人插嘴道。
那妇人一听, 顿时激动起来:“那巫灵验吗?”
“听说挺灵……”对方不太确定,“用的药,都是装在陶罐中的草浆。”
“嘿!这巫不会是自己采了黄花苗发卖吧?”有人突然道。
众人顿时大哗,可不是嘛,黄花苗是何等常见的野菜,若不是有人刻意采摘,怎会近郊都找不到?
那妇人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吾儿还病着,花钱也要买来……”
她正想动身,谁料旁边有个汉子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吾听邻人说起,大巫知晓黄花苗有缺,便道改用马齿菜也可……”
“什么?”那妇人愕然转身,“真有此事?!”
马齿菜也是田间常见的野菜,她刚刚就见到了好大一片呢!
“这个,吾也说不准,就是听人提起……”那汉子尴尬的搔了搔头,不敢一口咬定。
对面老汉却一拍大腿:“说不准有用呢!这马齿菜都能治痢疾,说不定也能做灰引呢!”
“就是!先采些回去,遣人到大巫那边问问不就行了?”有人也插口道。
是啊,这妇人反应过来,立刻抱着小筐,跑去择菜去了。
旁人看着,都是感慨,这楚巫跟其他巫者就是不同,若真能驱走瘟鬼就好了。
※※※
“大巫,马齿菜也可做灰引之事,已经传出去了,应当能缓解黄花苗匮乏之急。”林止掩不住目中钦佩,两日前,他怎能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当日施法时,林止确实心有疑虑,害怕城中巫者不满大巫所为,要生事端。谁料这些巫者未曾正面动手,而是派人抢摘黄花苗,还有不少自己制了草药,装在陶罐里卖给病人。
若是长此以往,怕是国人取了祭灰也没有灰引,反倒给那些制药的巫者打出了名望。这岂不是为人作嫁?身为商贾,林止比旁人更清楚其中利害,焉能不急!
谁料听闻此事,大巫并不慌张,只是让他们赠灰的时候改了句说法,若无黄花苗,马齿菜亦可。
这马齿菜,可是比黄花苗更常见的野菜,如此一来,那些囤积黄花苗的人,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更要命的,没了黄花苗,还有马齿菜,没了马齿菜,说不定还能换旁的灰引,谁还敢在这事上弄鬼?
大巫当初只说一样,怕就是防着旁人算计呢。林止也不由感叹,看来大巫弄出如此大阵仗,确实有些成算。
林止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出乎楚子苓的预料。痄腮本就是热毒,因此清热的药材多有效用,何止这两样野菜,光她知道的方子就有十几种。况且这种自限性疾病,用药只是减少并发症的可能。倒是那些巫医偷偷仿照她的做法,能降低他们哄人乱吃东西,反害了病人的几率。
点了点头,楚子苓吩咐道:“灰要多发一些,不可缺了。还有病不好就不能出门之事,也要大肆传扬。”
听她这么说,林止又想起一事:“小子听说城南有个巫医,也开始施祭灰了。若是这些祭灰无效,岂不坏了大事?”
这可比偷黄花苗更难缠,城南距离这边甚远,听过“楚巫”大名的人本就少些,现在自家信任的巫者也开始施药,谁还要跨过半城,来这边求药?如此不是抢夺大巫的功劳吗?
然而楚子苓面上并无怒色,只道:“无妨,我所要告知他们的东西,已经都说出了。旁人抢不去的。”
祭灰有用吗?怎么可能,那本来就是障眼法,安慰剂。祭灰之外的东西,才是真正治病的法宝。
患儿在康复之前,不能出屋,避免感染他人;若是遇到患者,最好掩住口鼻,避开病气;黄花苗,马齿菜这些能清热解毒的草药,才是真正清热,预防并发症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告诉了他们,只是蒙上了一层“巫术”的外皮而已。
有朝一日,当巫术的影子消失,这些东西就会成为真正传世的法子。偏方只能救一病,但是防疫避疫的理念,会让更多人免于疫病困扰。
“从明日起,再放出消息。若是敷药后,十日不愈又有高热者,可来寻我。”楚子苓说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大巫不可!”林止面色大变,“此举太过行险!”
若涂了祭灰也不顶用,可能是那些人心不诚,或是用了旁人假冒的灰粉,总之能想出法子,撇清干系。但是亲手治病就不同了,万一无法治愈,之前所为岂不白费?况且城中不知有多少病患,哪能一一救治?
“唯有此法,才是破解旁人攻讦之道。”楚子苓没说那些并发症的严重性,也没说她不介意多跑些地方,多救些孩童,独独提了“破解”二字。
林止一愕,却再也说不出劝阻之言。是了,旁的巫者可能会熬药,会赐灰,但是肯给重病的孩童治病吗?只其中风险,就会让不少人为之却步。
而面前这大巫,不惧这些危险,若真能治好患儿,满城巫者又有哪个能及?这才是定音之锤。
注视着那张因巫纹遍布,看不出太多神情的面孔,林止轻轻拜了下去,动作中少了一些诚惶诚恐肝脑涂地的姿态,却多了几分郑重。
待他退出门去,楚子苓扭过头,看向一直坐在身边,并未开口的田恒:“无咎不劝我吗?”
田恒望着面前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子苓心中有数,何必相劝。”
自前日鱼氏那小子前来帮忙,他的心就放回了肚里。只要鱼氏参与,华元又怎会甘落人后?如今华元大权在握,绝不可能放任旁人针对子苓,再以此攻讦自己。有了右师相护,不论是卿士还是巫者,都要收敛鬼域心思,才会改为抢摘黄花苗、伪造祭灰这等手段。
如今子苓亲自出马诊治重病者,正是破解的妙计。
然而田恒不觉得,她只是为了“破解”。若无救人之心,她岂会甘冒风险,请命出宫?这亲自诊治,跟柴燎驱鬼的举动别无二致,都是为了宋地国人。莫说巫者,就是那些满口仁义的君子们,又有几个会甘愿为庶黎奔波?然则,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变得沉稳了,愈发行止有度,进退得法。然而比起给卿士诊病,比起打造“神巫”名头,此刻的她,更加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不是该困于深宫之人。
田恒闭上了嘴,也把这些藏在了心里。只要能驱除瘟鬼,子苓何愁名望地位?她能在宋宫立足,能让华元奉为座上宾,能让举国士庶奉若神明。适不适合,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守在一旁即可。
※※※
“大巫,大巫,吾儿昨日突然抽搐不止,似恶鬼附体,求大巫救命!”
一个汉子跌跌撞撞扑到了小院门前,叩首不止,额上顷刻破了一片。立在院外的仆役皱眉问道:“人呢?怎不带来?”
那汉子惊呼一声,似是才想起求巫的礼节,狼狈起身,然而还没等他迈步返回,就见院内蹄声响起,一辆安车驶了出来。御车的大汉轻轻一扯缰绳,骈马长嘶,一寸不差,正正停在他身边。
竹帘挑起,一张绘满巫纹的白皙面孔,出现在面前:“汝家在何处?”
那汉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车前御者已经不耐烦的喝到:“上车引路!”
这一声呵斥,倒是让那汉子醒过神来,哆嗦一下,赶忙爬上车,缩在御者身旁:“在,在三条街外,从此处西转……”
“抓稳了!”那御者一抖缰绳,骏马再次奔驰起来。
两耳如有风灌,那汉子死死抓住了面前车轼,只觉魂儿都快从腔子中冒了出来。大巫……大巫居然随他返家?他那茅舍,大巫怎能踏足?
好在心中慌乱,他也没有指错路,只花了片刻功夫,车就停在了家门口。被马蹄声惊到,有个老妪走出来观瞧,就见儿子连滚带爬下了车,朝这边奔来。
“你怎回来了?大巫不肯治狗儿吗?”那老妪呜的一声就要哭出来,谁料此刻车帘一掀,一席巫袍出现在面前。那老妪的哭声直接给吓了回去,两眼发直,双腿打战,“巫……巫……”
“正是大巫!”汉子赶忙搀着老母,一同跪了下来,那巫者却未顿足,快步向屋中走去。
后面御者跟了上来,瞪他一眼,似是不满他没有眼色。那汉子又惊又羞,赶忙又爬了起来,紧紧跟在大巫身后。陋室一间,哪需要引路?迈步入内室,就见个妇人跪在草榻边,呜呜哭着,乍见来人也是身形一震,猛地扑上前来:“大巫救救吾儿!”
那巫者也未理她,径自来到榻边,撑起了那浑身发颤的小儿,先看颈项,再看口眼,最后握住了腕子。片刻后,她扭头问了几句,奈何夫妻俩都不通雅言,茫然失措,倒是身后御者用宋语问道:“小儿可用了灰引?发病几日?除惊厥外可有呕吐?腹有疼痛吗?”
两人恍然,连忙作答,听了那御者的转述,大巫微微颔首,冲他们做了个“避让”的手势。
“大巫要施法,先退避吧。”御者立刻道。
夫妻俩并那老妪赶忙互相搀扶着,退了出去。
这妖邪俯身的病能治好吗?为何旁人家的孩儿,只要用了灰引,就能康复,偏偏自家不行?
坐在屋外愣了半晌,那妇人突然哭着抽打起身边的丈夫:“都怪你!都怪你!若是早寻来灰引,哪会如此?!”
那汉子讷讷,不敢还嘴,闷头挨打,倒是老妪骂了一声:“大巫还在施术,岂可搅扰!”
这话立刻让那妇人安静下来,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含着两眼泪花,看向放下的布帘。如此煎熬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那布帘一掀,大巫走了出来。
“大巫,吾儿可还有救?!”妇人膝行几步,哽咽问道。
那大巫微微颔首,取出包药递了过去。似是已经吩咐过了,那车御对几人说道:“这药熬煮一个时辰,早晚各服一碗,两日可愈。剩下的药渣需埋在院落东墙角,切不可随意抛弃。若两日后高热还不退,再送人至宅邸。”
哪能料到大巫到不但施了法,赐了药,还言两日后不愈,肯继续管她那孩儿,妇人傻愣愣的接过药包,泪已流了满面。
那大巫看了三人一眼,轻轻颔首,眼底平静温和,犹若安慰。随后她便出了屋,坐上了马车。
这时,那汉子才骤然惊醒,冲了出去,却见马车已经遥遥驰远,树上鹊儿惊起一片,喳喳盘旋,绕于屋前。
从这日起,那辆小小安车穿梭城中,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