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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快快请起。”
莹阳真人那一跪求,足足十余息,樱花林下静若落针可闻,直到天子缓和了语气却不无颓然说了这句话后,不少人才暗暗吁出口气来,尤其元贤妃与秦桑,两个尊卑迥异的人刚才却同时被吓成了一瘫软泥,直到这时,才有了几分人的形状。
却依然匍匐不敢起身。
“无辜丧命,姑母说得不错。”天子跌坐下来,手撑着额头,好半响,似乎才平静情绪,然而当他移开手时,又成了恍惚失神模样,似乎嗫嚅说道:“我不该迁怒,即便是看在她有几分貌似皇后,也不该迁怒。”
“圣人可算明白贤妃与我一片苦心。”见天子平息了怒火,太后才说,不无伤感。
贺衍一呆,又再长跪行礼:“母亲恕儿子失态。”
太后长叹一声:“罢了,我也知你是乍一见这宫人,心中急痛……只倘若衍儿你真能体会我之苦心,便别再任性,这宫人,就让她先往紫宸殿侍候,你若又感伤恸,有她在旁开解,也总好过借酒浇愁。”
贺衍闭目数息,似乎才有决断,道声“遵令”,竟就辞席离去,只经过秦桑身旁,才问道:“你叫什么?”
秦桑在死亡边缘转了一圈儿,这时还没回过神来,险些没将“叩音”二字冲口而出,她仍是不敢起身,只狠狠咬了下舌尖,似乎才有几分清醒,颤声答道:“婢子姓郭,名为秦桑。”
话音才落,便见那双云纹锦靴晃荡着走开,秦桑正不知所措,又听刚才千钧一发之危时开口为她求情的贵人轻声提醒:“秦桑,快随圣人回殿。”
目送秦桑佝偻着腰身仓惶走远,莹阳真人这才不无疑惑看向太后:“圣人这是……”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贺衍,为何一见秦桑便要将人杖毙,甚至还要严惩元氏。
至于贤妃,莹阳真人倒也知道她几分性情,极善诃谀献媚,在太后面前何等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不想刚才见她在圣人面前,反而是谨小慎微颤颤兢兢,哪像是宠冠后宫,更像是被天子厌恶冷淡。
想到这里,莹阳忍不住看向元氏,却见这位又彻底恢复过来,又正洋洋自得与谢淑妃眉来眼去互抛“暗器”,与刚才那瘫软泥“判若两物”,竟一如往常张狂轻浮。
莹阳不由蹙眉,却被太后拉住了手:“你随我来,我有些话,寻清静处与你细说。”
这清静处,竟就到了太后现居含象殿,待摒退宫人,太后才对莹阳说道:“事情到这地步,我也再不瞒你,你今日看见了……自从渥丹逝后,衍儿他便深陷悲痛,纵酒时多,以致荒废朝政,我起初也训斥过他,这孩子一贯孝顺,倒不敢忤逆我,只好了一段时间,又故态萌复……不说政务,只说待后宫妃嫔,三年之间,除了贵妃以外,他竟然……别说恩宠,正眼都不看!”
难怪三年过去,除了当初叶昭媛诞下那位公主,圣人竟再无子嗣。
“可是元贤妃……”莹阳真人才提出疑惑之处。
太后便连连拍她手背:“元氏本为玄清所荐,护送逢仙池中出水宝镜来京,刘玄清称她吉相兴家,才能担当此责,我看她身段,应是好生养,容貌自是不说,舞艺也甚出众,我以为衍儿从前颇喜舞乐,这才起了念头,打算用她,看能不能让衍儿回心转意……我也实在无计可施,只因渥丹薨逝后,择选入宫众多妃嫔无一不受冷待,绝大多数,怕是连圣人龙颜都不得细见,我甚至暗中采选容貌姣好良家子入宫,以宫人身份安排去紫宸殿,圣人也未多看一眼……莹阳,我也明白渥丹是好孩子,才貌品德万里挑一,只恨那叶氏……总之斯人已逝,我总不能眼见衍儿一直这么伤怀下去……当初我也是考虑到元氏到底是刺史侄女,而圣人也颇为信重元得志,这才作主封了她妃位,哪里知道,圣人照样不为所动。”
说到这里,太后不由露出几分厉色来:“你也晓得,贵妃本是我外甥女,当初我见她稳重知礼,原想着让衍儿娶她为正妃,哪知后来……总之许多隐情,这时再说无益,我当时也是因为私心,总想着媳妇是自家晚辈,将来易得相处,这才打算先纳她为皇子滕,待隔上些年,再想办法说服先帝将她扶为衍儿正妃,不想先帝后来赐婚……贵妃便因这事,对我有些记恨。”
太后微一蹙眉:“贵妃与衍儿少年时候就有些情谊,衍儿待她还算优厚,渥丹逝后,也只有贵妃能近圣上身边,我本是想让她多多劝慰圣人,莫再借酒浇愁纵饮贪杯,耽搁朝政不说,更重要是损伤龙体,哪知贵妃竟当面顶撞我,说她没那本事。”
莹阳:……
她从前倒也听渥丹提起过,说柳氏颇有几分矝高,似乎自伤处境,往常也不爱与人交谈,便是对贺衍,也不怎么搭理,只没想到,贵妃竟是当太后面,也敢顶撞。
“如此也就罢了,只要她能为衍儿诞下后嗣,我也不愿计较,可这么些年过去,贵妃独占圣宠,衍儿膝下却仍旧只有叶氏当年所生长女。”
太后长叹一声:“我也是没办法,听贤妃说起一位貌若渥丹之宫人,这才再试一回,也是留了个心眼,就怕衍儿急怒,果不其然!总归今日是多得你莹阳在场,才能劝导住他,既然今日我将这些隐情全盘告之,还望莹阳你以大周国祚为重,今后,得多多劝说圣人,让他以子嗣基业为大,再不可……沉湎儿女情长丧后之痛。”
听完这番话,莹阳若有所思,当然没有拒绝太后恳求,只是回到上清观,便将这事告诉贺湛。
“十四郎,据我看来,圣人似乎不像毒害渥丹真凶,今日看他那番情状,的确不像装模作样。”
贺湛微微蹙眉,沉吟了好一阵,倒是赞同。
莹阳真人不由疑惑:“可就算渥丹真是被叶氏毒害,那么裴郑二族……却绝无可能是被叶氏污陷。”
当然不可能,不提能力只看结果,因裴郑一案,叶家也被牵连,虽未立即获斩,却也被流放充边。
“姑母,太后称圣人信重元得志?”
“太后确有此言。”
“可元妃却被圣人如此厌恶……倘若圣人当真信重元得志,即便因为对裴五姐执着不忘,又怎会这般冷待贤妃?更何况,不是还有一个柳贵妃独占圣宠,何故圣人只对贵妃例外?这其中,实在太多自相矛盾处。”
莹阳真人不由颔首。
贺湛忽一挑眉:“太后称圣人常因醉酒而耽误国政,那么,这些年来,国政又是由谁主理?”
莹阳真人猜测道:“莫非是,几位政事堂重臣?”
贺湛摇头:“姑母,只怕今日太后这番呈情,目的不仅是让你劝解圣人以子嗣为重……如今我倒是……仿佛窥见了几分隐情。”
他说到这里,就突然兴奋起来,只称有要紧事,心急火燎出了上清观,直到永嘉坊前,才幡然醒悟——这是着哪门子急,现如今他一个外男,有什么借口去柳府见会年才五岁的稚童。转而怏怏不乐,又再调头回去。
而与此同时,韦郡王妃也听贤妃心腹内宦递出口讯,得知秦桑已如愿被圣人“接纳”,她固然是一副志得意满神情,甩出一袋金锭打赏信使,眉飞色舞嘱咐道:“告诉贤妃,这才到了时机,太后福地基本择定,再兼圣人总算不再独宠贵妃,太后心情正好,那件事,这时说来,才更有可能被太后答允。”
待那内宦乐颠颠走后,有一人凑上前来,生得好一副银盘圆脸富贵相,正是乔氏姨母刘玄清。
“王妃高见,妾身却始终揣摩不透,太后本就不满贵妃,自然也会牵连郡太夫人与萧氏,这两件事,都是为了打压太夫人婆媳,太后应当不会反对,何故还要挑选时机?”
“你自然想不明白。”韦郡王妃得意洋洋一笑:“贵妃是贵妃,柳家是柳家,我那四姐是四姐。”
“王妃这样一说,妾更觉满头雾水。”刘玄清谄媚笑道:“王妃就可怜可怜妾身,别让我在枉废脑汁。”
“你只记住,倘若不是时机合适,即便太后因贵妃之故迁怒我那四姐,也万万不会明面施以逼迫,这回也算你那外甥女有幸,刚好到这关头……再有,贤妃那个什么闺中知己,不过柳家一姬妾,也只有贤妃不忘旧情,还心心念念要提携她一把,可我就敢把话说在前头……贤妃谋算那事,十成落空,也只有她这桩落空,你们姐妹那桩才有成算!”
韦郡王妃自以为把话说得够明白了,然而刘玄清仍旧觉得满头雾水,挤眉眨眼地思量足有半刻,才恍然大悟:“这就是说,王妃示意让我甥女挑唆姚姬,好教贤妃求去太后跟前,原来只是……投石探路?”
“你还不算太蠢。”韦郡王妃安慰般地拍拍刘氏肩头,转过脸,当见一挺拔身影正往此间走来,眼睛顿时烁亮。
刘玄清这回却敏锐感觉到韦氏的精神一振,也转脸看将出去,尤其夸张的欣喜说道:“啊,是义川郡王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