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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家仆半夜叩响门扉, 惊起一阵狗吠,孔秀才披衣起身, 一手执灯, 一手放在灯前护着颤颤巍巍的灯火, 迎了出来,却见门外黑压压一群人, 十数个短打衣着的仆从簇拥着傅云章站在门阶前, 一大群人,却只点了两只灯笼, 暗处传来马嘶和车轮轱辘轧响坑洼地面的声响,隐隐可以看清街角拐弯处两辆马车的轮廓。
昏黄的灯光映出傅云章清秀端正的脸孔, 他身着一件宝蓝色黑缘大袖道袍, 头戴儒巾,腰系丝绦, 脚踏高筒毡靴, 迎风而立, 听到开门的吱嘎声, 撩起眼帘扫他一眼, 微微颔首致意。身后书童背上背了只大书箱, 一副即将远行的样子。
孔秀才哭笑不得, 扯紧敞开的领口, 哆嗦着道:“据说你会出席此次中秋灯会, 县里的娇美小娘子们为此把铺子里时兴的头面首饰、稀罕的布料都买光了, 你倒好, 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
傅云章淡淡道:“我这一去,少则两年,多则三年才能回来,家里的事劳你多费心。”
秋风萧瑟,又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孔秀才刚从热被窝中钻出来,冷得瑟瑟发抖,退后一步请傅云章进屋详谈,笑着道:“什么费心不费心的,你信得过我,我高兴还来不及。等你哪一天发达了,我也好厚着脸皮找你讨报酬。届时你可别不认账,我跟定你了!”
傅云章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屋了,眼光往两边轻轻一扫,书童和其他仆人躬身退后,直到街角处才停下。
他慢慢道:“账上的事我已经交给妥帖的人照管,铺子、田地、庄子分别由不同的人料理,后天他们会带着今年的账本过来见你。都是老实人,我走了以后,他们可能会吃亏,你不必苛责他们,守住东西就好。”
他说一句,孔秀才应一声。
一一交代完毕,傅云章轻声道:“我母亲和我妹妹烦你照应。我昨天训斥过傅容,她是个窝里横,依她的性子,至少半年内不敢惹是生非。若她再胡闹,不用和她讲情面,罚她禁闭,直到我回来。在那之前,不管谁上门求亲,尽力拖延,没有我的准许,傅容不能订亲。”
孔秀才点头道:“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傅容是傅云章的妹妹,如果有人趁傅云章不在的时候哄骗陈老太太和傅容应下亲事,给傅云章找一门不靠谱的姻亲,哪怕傅云章考中状元了,也只能忍气认下妹夫。最好的办法是等傅云章回来后再为傅容选婿。
“还有我母亲……”傅云章停顿了许久,道,“我娘近年来喜怒不定,性情不似以往平和……”
陈老太太和傅云章母子之间忽好忽坏、忽亲忽远的关系一直是傅云章最大的心病,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自然知道一二,听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心里轻叹一声。
还记得小的时候,他们每天一起去学堂念书。傅云章住得远,每天要坐船来回,坐一次渡船一文钱,长年累月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陈老太太为了供养傅云章上学,天天早起织布,忙到半夜才能歇下。那时傅云章曾说,等他出人头地了,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让母亲过上老封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丫头奴仆成群拥簇的富贵日子。
经年过去,傅云章实现了他的誓言,可陈老太太却忽然和他疏远了,母子俩同坐一张桌子吃饭时相对无言,见面就要起争执。
傅云章以为母亲怪他考中举人以后忙于重振家业荒废了学问才会发怒,身为局外人的孔秀才却知道根由不在这里。
陈老太太吃了半辈子的苦,一朝扬眉吐气,不仅生活上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并连性情也变了。傅云章虽然待人冷淡,其实天性温良,和中年以后脾气古怪、暴躁刻薄的母亲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母子俩不可能再和以前相依为命时那样互为倚靠。
曾几何时,陈老太太也曾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孔秀才少年时曾多次留宿傅家,虽然那时吃的是粗茶淡饭,但陈老太太待他很和气。现在的陈老太太天天板着一张脸,不用开口说话,光是那张迅速苍老的脸就透露出几分刻薄相。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老太太看着我长大,舍不得难为我,你尽管放心。”孔秀才打断傅云章的话,嘿然道,“我读书的本事不及你,哄人却比你强多了,只怕等你回来的时候,老太太视我如亲子,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傅云章一笑,沉吟片刻,其他事情之前已经叮嘱过了,孔秀才和他认识多年,用不着一再重复。
“还有英姐。”他最后道,“她幼年丧父,性子内敛沉静,不大合群,实在过于孤僻了,我让她有烦难之事时来找你……”
说到这里,他抬手揉揉眉心,笑着摇头,“假若她果真碰到麻烦,八成不会来找你求助。”
孔秀才抚掌轻笑,险些打翻油灯,“她不来,我主动过去求她让我帮忙,不就行了?我脸皮厚,她赶我我也不走。”
傅云章轻轻嗯一声。
说了些其他琐碎杂事,夜透轻寒,天边渐渐浮起朦胧亮光。
两人相视一笑,拱手拜别。
孔秀才抱紧双臂,目送傅云章一行人远去。
马车驶过的声音再次惊动不知谁家豢养的忠犬,狗吠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巷子里的鸡、鸭、鹅全都被叫醒了,雄鸡打鸣、鸭子呱呱、大鹅嘎嘎,早起的妇人站在院子里咒骂丈夫,婴孩啼哭,嘈杂的声音汇集在一处,终于催出一轮滚圆的红日。
朝霞喷薄,璀璨霞光迸射而出,光辉照亮半边天空。沉睡了一夜的小城沐浴在蓬勃朝阳下,翘起的屋檐闪闪发光。
孔秀才呆立良久,喃喃道:不错,是个好兆头。
※※
等傅家人知道二少爷傅云章天不亮悄悄离开黄州县时,已经是中午了。
傅云英能猜出县里其他人的反应,无非是震惊失望,而其中最为黯然神伤的,当属那些特地为他裁衣、打首饰,盛装打扮的小娘子们。
“陈姐姐哭得好伤心。”
吃过午饭,傅桂手里抓着满满一大把瓜子,找到丹映山馆和傅云英说话,一边呸呸吐瓜子皮,一边八卦道。
陈知县的女儿爱慕傅云章已久,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陈小姐倒也没打算强求,不过傅云章一直不订亲,她心里难免存一分侥幸,盼着哪天守得云开见月明,能等到傅云章开窍的那一天。傅云章常常去武昌府参加各种文会、诗会,在家的日子不多,前几次中秋灯会他是在武昌府过的,今年他在黄州县待的时日最长,眼看马上就到中秋灯会了,陈小姐和其他闺阁小姐们一样以为他会留在家中过节,欣喜若狂。小姐们暗中较劲,都想让傅云章眼前一亮,最好再来个一见倾心。中秋当日,小姐们一大早傅粉抹胭脂熏香搽口脂,打扮得百媚千娇,还没和其他人比个高低呢,就从家人或者丫鬟口中得知傅云章已经走了!
陈小姐当场大哭,把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捣腾好的妆容哭花了。
这些事是梳头娘子刚才告诉卢氏的,梳头娘子不仅会梳复杂别致的发髻,也能帮妇人们妆扮,常在内院行走,熟知本地七大姑八大姨们最为热衷的八卦。
傅云英站在书桌前画一张完成了一半的画稿,笑笑不说话。
赵师爷果然是孩子心性,傅四老爷准备了厚礼相赠,他如数退还,非要找她讨拜师礼。她想了想,不想浪费时间和赵师爷兜圈子,直接问他想要什么。赵师爷眉开眼笑,说他喜欢赵善姐的一幅中秋夜月图,但没好意思找赵善姐讨,要她临摹一幅孝敬他。
傅云英悄悄翻白眼,没有原图,她怎么临摹?
好在赵师爷这一次收徒有备而来,直接把赵善姐临摹的原图带过来了——赵善姐的中秋夜月图是一幅模仿之作,和原图比起来,赵师爷更喜欢赵善姐临摹的那幅。
“她画的荷叶姿态舒展,叶片很大,可又很轻盈。”赵师爷再三强调自己最欣赏赵善姐那幅画上的半池荷叶,其他的自然还是原画更好,“你照着这个画,荷叶那里把叶片画开一点。”
说得简单,随随便便掏出一幅画让她临摹,而且还要一边临摹一边想象她从未见过的赵善姐的画,然后加以改动,这不是强人所难,而是异想天开。
傅云英一开始本想让赵师爷换个要求,不过细想想后又改了主意,把那张原图丢到一边,直接画荷叶荷花。
赵师爷最喜欢赵善姐笔下的荷叶,那她就照着他喜欢的感觉画荷叶好了,等到赵师爷满意,再把整幅中秋夜月图临摹下来。
她昨晚先画出荷叶的基本形状,待墨色半干,加上叶脉、叶梗,今早等墨色完全干透了,加花青略略罩染。然后动手画另一幅,为节省工夫,每一幅她只画一片荷叶。
赵师爷是个急性子,言语间暗示想带她去武昌府拜见赵善姐,“琴棋书画,你得选一样,读书不能光读书本,还有许多高雅的学问是书本上学不来的。”
傅云英和傅四老爷说了这事。
傅四老爷又惊又喜,当场表示亲自带她去武昌府,如果可以,住下也使得,他会派几房忠厚家人在武昌府照顾她,或者韩氏也搬去,“你不用担心你奶奶那边,四叔为你做主。”
好吧,赵师爷说风就是雨,傅四老爷不遑多让,刚飘来一朵黑云,大雨就哗啦啦倾洒而下。
傅云英以前听人说过,像赵善姐那样声名远扬的画家收徒和一般老师收学生不一样,画坛师徒之间的关系有点江湖气。
文坛有不同的学派,画坛也有,当今画坛以文人画一家独大,要想成为名画家,首先必须是个熟读诸子百家的饱学之士,否则不管画得多好,基本得不到主流的认同。
简单来说,世人认为有才学的人笔下的画才有格调,有灵魂,有情趣,有神韵,有深远的意义。而那些专门以画画为生的匠人所画的画和装饰房屋的摆设玩器一样,只是不入流的玩意而已。
比如京师那些专门为皇族绘画的宫廷画师,虽然技艺高超,但始终不被文人们认同,他们自己也自惭形秽,在文人面前抬不起头。
赵善姐是赵家嫡女,虽然家道中落,但家学渊源,属于文人画派别。傅云英如果拜她为师,自然等于投入文人画一边。
傅云英暂时不想去武昌府。
傅桂看她一边忙活还要一边分神听自己啰嗦,有些羞赧,吃完瓜子,喉咙干渴,拍拍手,走到外边倒了两杯茶,托着葫芦形茶盘回到窗前,一杯递到书桌旁,“英姐,吃茶。”
傅云英嗯一声,却没有动。
直到茶水彻底凉了,傅云英也没吃上茶,卢氏派小丫头过来请两人去正院,长辈们梳好头了,轮到梳头娘子为她们姐妹三人梳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