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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他的小屋迎来了第一个旅人。他高瘦挺拔,身体强健,却被困死在了这片沙漠中。
他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没有更快地击倒这片荒漠。他心怀愧疚地带他回了家。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人交谈过了。
所有想要倾诉的词句在嘴边徘徊,如鲠在喉,却难以表达。
也罢也罢。待多年以后,满山的翠绿,会知道他的一切,他的爱,他的怨,他的心愿。如果他有缘得见,望泉水能滋润他的唇,望橡果能填饱他的胃,愿他得到宽恕。
牧羊人没有任何与外界沟通的方法。
所以当那个旅人再度来访的时候,他自己对世界大战的好奇多于了恐惧。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变成如此孤陋寡闻的老者,像他唾弃的那些固执自闭的老头一般。
这一年,他的橡树已经开始成林了。
它们牢牢地聚成一片,以我的小屋为中心向外扩散,安静地荫护着他。
他突然有了个怪异的猜想,如果战机飞越这片沙漠,向自己的小屋投下炸弹,他的橡树也会结成网,保他一生平安。
他觉得它们是成精了。它们活得越来越挺拔,越来越骄傲,它们把黄沙当做玩具,所有沙尘暴都是练胆的关卡。
又一年,政府注意到了他的树林,和他翠绿的小山谷。这是他梦寐却又不敢奢求的。
他害怕百年之后他的儿女又被人砍伐,害怕它们失了他就失了气力。如今政府派了护林员来探查,他们不许他在这片“自然”的森林里点火。
天下的父亲,为了孩子,什么都会照做。
他自己那个年轻的伙伴,那位退役的士兵,似乎很疑惑自己将这片森林拱手让出。
他怎么不懂呢。他何必疑惑呢。
男人知道,自己的森林绝不止这一片,他的野心,是种更多更多的树,让它们像一场绿色的瘟疫,去感染每一片沙漠。
他的森林,他的树,它们的年轮里都刻印着他弯驼的背脊。
怎么会不是自己的树呢。
老天,这个莽撞的小伙子,竟然这样评价他。
“除了破坏,人在其他方面也能与上帝一较高下。”
虽然他自以为是个无神论者,但他依旧坚信世间有某种力量指引他。
他并未想与上帝较量,非要辩论的话,上帝应该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吧。不然他的树会夭折在子宫,会窒息于黄沙的猛攻中。
感谢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话,请继续庇佑我的森林。
感谢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话,在我死后,我多想见见我亲爱的公主和我的小王子。他们一定要在我的森林里跳起那支未完的舞,而不再担心脸庞覆上厚重的沙粒。
他这样说了,他自己囤了一生的话,已经对着森林演练了无数次的问候,已经蠢蠢欲动。
他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听说二战也已经开始,又惨烈地结束了。
那个时候,他躺在养老院的床上,想念着他的森林。它们的上尉已经退役了,正垂垂老矣。它们是多么的和善和友好,它们永远不会试图用战争去换取权力和钱财,它们像人,却超越人。
尽管他已经动不了他的肩膀,弯不下他的腰,使不了一分力气去种下树苗。但他仍不住地在脑海里描画他去往很远的地方,为那些曾经的战场种下无数棵树,来慰藉每一个活过的亡灵。
森林,蕴含着不为人知的治愈的力量。
那一天,阳光像早些年他挤过的羊奶,有三分醇香,也有七分新鲜的味道,它正在他的脸庞攀岩。
他眯缝着眼,嗅到了森林的气息。
他亲手栽下的树苗,一万,两万,三万……它们是他长大的儿女,循着父亲的丧钟匆匆赶来。它们携着流水和清泉的悼思,握着野花赠与的芬芳。
它们并肩而来,像多年前那个结实的网,朝他网下来,拥抱他,亲吻他,送别他。
他没有痛苦,却流下了眼泪。泪水里他的魂灵做了一次短暂的旅行。他看见那些他熟悉的村庄不再是欺瞒霸凌和勾心斗角,所有的人都在绿荫的庇佑里露出微笑。
那是他们的家,他们活过爱过的地方。
他们中也许有人会历经不幸,像年轻的他一样,但他相信他可爱的森林会指引他们。也许他会成为下一个自己,这样执拗地自己,一个怪异又孤僻的老人。
但他很幸福,会像他一样。
牧羊人的故事,一直讲到了很晚的时候,没有想到过,这里的一切,真的会让自己觉得昏昏欲睡。在男人的声音里面,薛芷夏和傅凉沁安静地睡着了,分享着男人自己的自由了。
薛芷夏惊醒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到底是谁,那双眼睛。
一直以来,就是傅凉旭啊。
所以她并没有去赴约,只是带着傅凉沁,两个人还了船,就急匆匆地上了岸,逃走了。
河边的一切,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条鱼,有时候薛芷夏真的觉得,自己这么奔跑着。
真的很像是一条鱼。
如果真的用一条鱼的生活来看到自己的一切,好像真的是这样。
所以她停了下来,看着傅凉沁,平静地说:“凉沁,你知道么?我想要变成一只蜗牛。”
“我有一个朋友,在我出去旅行的时候,曾经帮过我,她叫做阿园。”
傅凉沁也平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听着薛芷夏的话,两个女人就这么开始,诉说着一切事情了。
薛芷夏静静地开始说话。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听她这么说话了。
全程傅凉沁都没有打岔。
如果是傅凉旭来听自己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话,他会听么?如果他真的会听,他会怎么样?
“如果我是一条鱼,如果要住旅店,我要一间阁楼,要有一扇可以看到楼下的窗,还要一个能装得下我的壁柜,要有缓和并且柔软的床被。
“这是必须的,相当必须,就像你要接一条鲫鱼去你家做客,你要准备一个盛水的缸。”
而这样的房间的确存在,薛芷夏去过,是旅店顶层储物室的其中一间,上来时先爬上六楼吱吱呀呀的木楼梯,用力推开通往楼顶的天窗,看见在顶楼的肆意生长的蒲公英丛。
她拔过他们,沿对角线从矩形的这一角走到另一角,鞋里会灌进几颗沙子,有时也会有一只蟋蟀跳到膝盖上。
不过蟋蟀不会让她感到心神不宁,像忽然离水的鲫鱼那样无所适从的难受。
但薛芷夏还是会选择沿着蒲公英掩藏的小径快速通过.
躲进那排储物室唯一收拾好的一间。
据说这间是阿园每晚一百块租来的,据她转述那是一楼秃顶的老板从前自己偷偷搞艺术创作的绝佳别墅,后来因被他老婆怀疑在里面藏了女人而被迫弃用。楼顶空空,风推着沙子揉着蒲公英吹到那排单调的储物室上,这里一夜只收一百块,比普通客房少收了一般的价格,风景甚好,童叟无欺。
于是薛芷夏从六楼摇摇欲坠的绝命楼梯爬上来,再一路小跑过蟋蟀肆虐的领地就能进入这个陌生城市里的安乐窝。
进门甩掉鞋再扯下袜子,脚掌在松木地板上走起来有轻微的吧唧声,打开壁橱的门坐进去,感觉到无比的舒适。
她就这样在房间里面呆了一天。
意减退后,她发现人群成了我最惧怕的东西。
路上的每一张脸都能让她回忆起那股粘稠的发酸空气,这种对人群的强烈抵触直接导致了对人群活动场所排斥。她开始一项伟大的计划-----把一切需要的物资转移到床上。
首先当然是薛芷夏的书,它们像砖块那样被垒在床的边缘,成为一堵结实的小墙,堡垒一样阻隔了床和外界的联系。
这项工作一完成,就迅速地换出惊奇而夸张的脸,像蒙克呐喊中的鼻孔奇异双手抱头的怪人。
“他们大概是疯了。”
“用一堵书墙把自己的床隔绝起来,在常人看来的确是有点值得张大嘴巴诧异的。”
但是这样也许在睡前看起书来更方便,比如当你因为忘记了老萨拉玛诺的狗是什么样子时,你可以很轻松地从右手边抽出加缪问到答案。
同样,你也可以从膝盖那里的奥威尔找到一点杜松子酒的味道,让从闭眼到睡熟的时间大大缩短,免得你胡思乱想做出寻找三体的企图。
当你躺下时,你可以看到古今中外的大作家都躺在你身边,随时都能和你来上一场炉边谈话。
阿园从一开始就很担忧,她非要说那些书会在夜间坍塌下来砸死薛芷夏。她告诉她这样的床足以让她和外界相对隔绝,找到一点舒适感。
“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那些无数恶心的脸。”薛芷夏想了很久,咬牙切齿挑选每一个词,希望阿园听出她的厌恶来。
“相比对着他们废话,我喜欢把自己禁闭在某个空间里独处,比如是,比如这个......蜗牛的壳里。”
说完,薛芷夏蜷缩身子,那些坚硬的书脊在释放一种惬意的安全。
她听出了阿园语气里的忧虑,她运用全部智力尽可能理解了这种反社交的情绪后,极力建议我到自己的宾馆里面呆些时日。
这对于刚刚搬进蜗壳的薛芷夏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她拒绝了她。
同时建议她也这样做。“不管怎么说,和人打交道始终是种厌恶的事。”她缩进身子,像一只躲进壳里的蜗牛。
“躲在一个幽闭的空间能让我感到舒服。”
在这个世界里面,如果能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是很美的。
如果能够有东西,能够好好地保护住自己,那么自己也应该说,接受这个东西的保护,是么?
可是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唯一能够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的人,唯一能够让自己安心的那人。
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样的东西,已经把自己真正地丢到了回忆的另一面。
薛芷夏在自己的空间里面,也想着的,是那个人的名字,也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没有办法。
这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人可以继续帮她了。这天地之间,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