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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好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安兴军终于过了关,在众人的一片欢笑声中,抱着行李,被黄牙安排到我的上铺。
我很厌恶这种拿嫌犯身体和尊严取乐的做法,但我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来表达我的同情。
没一会儿晚饭时间到了,我还是小灶,能吸引全监舍人目光的小灶。
我可不敢现在享用,麻利地端过去“孝敬”九哥和黄牙,自己拿过黄牙的馒头和南瓜汤,回到铺前慢慢吞咽。
监舍里有轮流的劳动号,负责喂那四个死刑犯进食。他们都很听话,让张嘴就张嘴,不给吃了也不要。
看着他们几个,我从心底里涌上阵阵悲悯之情,这样活着,还真不如死去的好。
吃过饭,我拿出支烟递给安兴军,还没到睡觉时间,所以他只能坐在铺前的马扎上。点上烟以后我不解地问他:“七年都熬过来了,为啥要越狱呢?”
他狠吸了一口烟后说:“我娘快死了,我必须回家看她一眼。”
原来还是个孝子呢。
“跑了多久被警察抓到的?”
安兴军顿了一下说:“我根本就没想着躲警察,我知道他们在我家等我,那我也要回去,抓就抓吧,反正我娘看到了我最后一眼,警察还让我给我娘磕了个响头,没啥遗憾了。”
我不由得对这位安兴军有些刮目相看。
一时无语。我身旁那位胡子拉碴戴着脚镣的家伙这时说话了:“兄弟,能不能再赏根烟抽啊,我下辈子一定还你。”
其他三位死刑犯也都冲我投来渴望的目光。
不管他们做下多大的恶事犯下多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作为同类,看到他们四人现在的样子和处境,都难免会有恻隐之心。
看官若是不信你可以试试看,背着手端坐着,头上还戴着“坦克帽”,只能稍微扭动一下,坐上十天十夜,那该是啥滋味呢?
生不如死。许多人形容自己的那点痛苦时,都喜欢用这个成语,实际上,很少有人真到了“生不如死”份上。
我忙不迭地掏烟递烟,让安兴军也过来,一同帮四位抽烟。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跟那位胡子拉碴的人开玩笑说:
“记住啊,抽我一支烟下辈子要还两根,我这可是利滚利呢。”
他咧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发现他的嘴唇都爆皮了,就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他摇摇头说:“不用,撒尿拉屎都不方便,还是少吃少喝好些。”
话题打开了,那就谈谈吧。我努力在肚子里搜刮着词语,尽可能不去伤害到他的自尊。
“老哥,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吭声,千万别客气。”我坐到大胡子对面的铺上。
他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之情,吭哧了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好兄弟,如果不麻烦的话,你……你能帮我把胡子刮一下吗?胡子太长了好痒啊……”
这个简单,我包里有凤姐给我新买的飞科牌电动剃须刀,拿出来,先用推子那一档将他的长胡子理掉,然后再用转轮为他刮胡子,嗡嗡嗡,没多一会儿就刮好了。
刮过胡子的他立马变了个人,原来我以为他得有五十左右岁呢,现在看来,也就三十多岁吧,而且,相貌也很周正。
另外三人也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好人做到底,谁让咱有一颗菩萨心肠呢。刚刮过胡子的那人笑骂道:“你们仨,真他娘的,看人拉屎屁-眼就痒痒是不?呵呵。”
我正准备给那几人逐一刮次胡子,就听门口那边一声断喝:“邱明!”
“到!”我已经能够做到条件反射了,并立马想就地蹲下。
“过来!”
我不知自己又是犯了哪条王法,赶紧小步快跑来到首铺二铺面前。
一般性的指令,首铺是不屑下达的,黄牙冷眼看着我说:“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是不?干嘛呢?”
我不用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须九哥明白就行,他的问题肯定也是九哥的问题。
“九哥,我给那几个要上路的兄弟刮一下胡子。”
九哥很有老大的范儿,眼皮都没往上撩一下,慢悠悠地说:“我胡子也很长了,借我用下刮胡刀行不?”
我当然明白其话的含义了,赶紧说道:
“九哥瞧您说的,哪还有借不借的啊,更不存在行不行。我只是有个请求,等我帮那几位刮好这次,剃须刀就是您的了,还望九哥给个脸面。”
九哥坐直身,冲地上唾了口唾沫,然后说:“搭理他们干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死不死的关你屁事儿呢。既然这么说了,你去忙吧。”
末铺的那些人不可能听不见这些话,见我回到他们身边,都有些不好意思让我再为他们刮胡子。
我心里火也很大,但我不能也不敢爆发,只能把所有的愤懑都狠狠地压到心底里。
我逐一挨个把这四个死刑犯的面庞胡须清理干净,把我累够戗,完事后坐下抽烟,和靠近我的那家伙搭讪。
“老哥怎么称呼?”
“王斌。”
“看上去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啊。”
“我35岁了。”
“犯的啥事儿?”
“杀人。”
“……能跟我说说吗?”
王斌一口一口吸完我递上的烟,然后开始讲述自己。
“我出生在河北省一个小山村,常年干旱,地里收成不好。我六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家里生活困难,爷爷奶奶,老爸还有弟弟,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大炕上。
这几年用打工的钱,才在土房边盖了几间砖房,可是因为钱不够,新房的门窗到现在还没装上。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我边上学还边干农活,在家里要做饭、照顾弟弟,小学四年级时就辍学在家。
在家里,我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猫一样,总想逃出去看看。出来打工是为了挣钱,改变命运,为自己争口气。经村里熟人介绍,我十七岁就开始到县城打工。
随后几年又到了唐山、保定、石家庄、龙城等地,在建筑行业打工,也曾蹬过三轮车。
刚开始在县城干建筑活,一天工资七十块,扣除伙食费,最后可以拿五十五块。随后,我十四岁的弟弟也到这里来干活了,他一天拿三十。
我们吃的是土豆白菜,啥菜便宜就买啥,住在用木板支起来的大通铺上,几十个人挤一间。
有一年春天,我在两米多高的地方打钢筋,掉到了下面七米多深的井里,都是稀泥巴,差点淹死。后来大家把我拉上去了,我总算逃过一死,却大病一场。老板不给我钱看病,只给了几片感冒药。
去年八月开始,我一直跟着包工头陈凡干活,他揽的都是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在龙城一家电厂做保温工,一天工资两百块钱。保温用的玻璃纤维扎得人浑身起红疙瘩,我们忍受不了,老板就骂我偷懒。
吴华是工地的负责人。他经常平白无故地拿我们出气。他让我偷工地上的东西,我不干,他就打我,骂我。
我们平常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七点,有时候到晚上八-九点才下班,只要天亮着就干活。
我们工资一般都是年底结算,平时用钱只能找他借。可即使结算清了工钱,仍要扣三百元的滞保金。
今年老板和我们说晚上加班就给多加二十块钱,但最后发工资的时候他们能赖掉就赖掉了。
今年九月份,父亲因为去年修房子腿被砸断一直没治好,家里急需用钱,再加上我身体一直不好,有尘肺,实在不想继续干下去了,就想要回今年挣的一万多块钱。可陈凡却只答应给一万。
我气不过,就去找劳动部门,他们建议我到法院。法院说受理案子要三到六个月,时间太长,让我还是找劳动部门。
劳动部门负责人立即给陈凡打电话,说他违反《劳动法》。陈凡却诬赖我看工地时偷了铝皮,不给我工钱,可我并没有偷。
十一月十一日,是光棍节?呵呵,我还没讨到老婆呢,经劳动部门调解,陈凡向劳动部门承诺,五天内给我算清工资。
谁知回到工地,吴华把我们宿舍的钥匙要走了,不让我们在工地上住。晚上,我和弟弟身上没钱,可住店一天至少要五十块钱,我们就想着到陈凡家要点生活费。
一直找不见他,后来在饭店门口看到了陈凡的车,就进去找,他和他老婆还有吴华正宴请两个人,那一桌子菜都得很多钱,可就是拖欠着我的工资不给。
吴华还有陈凡的老婆过来让我们走。吴华骂我像条狗,用拳头打我的头,还用脚踢我,我就和他们理论,那两个人后来也一起打我和我弟弟。
我当时实在忍受不了,我受够了他们的气,就拿刀连捅了五个人。割玻璃纤维的刀子,非常锋利。
我当时十分害怕,就跑了,回到家跪在爷爷奶奶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去公安局自首。”
“五个人都死了?”
“都死了,我当时真是太冲动了,刀刀往人家要害地方扎。那个陈凡没想到我会下死手,他平时对我非打即骂,完全不把我当人看。
这回我看他还嚣张不,这辈子他再不会欠我工钱了,他再有钱也没地方花。
还有那个吴华,就是陈凡养的一条狗,一条恶狗,经常欺负我和我弟。最可恨的要数陈凡的老婆,估计是小老婆吧,年岁跟陈凡差很多,要不是她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儿。”
“怎么会怪她呢?以前你们就认识?”我问。
“不认识。那天她首先站起来往外推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骂我是狗都不如的臭民工,后来还给了我一嘴巴。真是太欺负人了!”
“那两个人跟你也没仇啊,干嘛要杀他俩?”
“后来他俩过来抢我手里的刀子。我也是杀红眼了,包厢里要是再多几个人,都得死。”
“明知道自首也没个好了,为啥不跑啊?”
“算了,我也真活够了!我不想跑也没地方可去,早死早托生吧。”
“啥时候上路你知道吗?”
“快了,估计就这几天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兄弟,再给我根烟抽吧,下辈子我加倍还你,呵呵。”
“还有什么话想留给家里吗?”
“你能帮我写遗书?那真是太好了,你就这样说……”
王斌的遗书:
爷爷奶奶,爸爸弟弟:
我不孝,先走了,你们不要难过,起码别太难过。爷爷奶奶要保重身体,多活几年。爸爸身体不好,伺弄那点庄稼就行了,不要再出去打工。
弟弟,这个家就靠你了,最好能去工厂打工,学门手艺,找个媳妇,为老王家传宗接代。
我奋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让家里富起来,很对不起你们。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