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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两个杀人犯聊过天,我睡意全无,躺在铺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刘琳和儿子的照片。
我太想她们了。现在的身边,除了死刑犯就是一帮凶神恶煞,听他们说梦话都恐怖。最为难熬的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
我和安兴军是新收,后半宿值夜,苦差事。
当一个人四肢健全、可以随意奔跑的时候,常抱怨周围的环境如何糟糕,有一天,这个人突然瘫痪了,坐在轮椅上,于是开始怀念当初可以行走、可以奔跑的日子,这才知道那时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
又过了几年,坐不踏实了,长褥疮,各种各样的问题开始出现,突然开始怀念前几年可以安稳地坐在轮椅上的时光,那么的不痛苦,那么的风清月朗。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我心如死水,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比起那几个死刑犯,邱明你还算是幸运的。
珍惜你现在的时光,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较什么劲呢!未来的还没有来,你焦虑什么。
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恐惧吗?真正的恐惧不是血肉横飞的画面,真正的恐惧是你自己的想象力全部用来吓自己。
正胡思乱想着,身旁的王斌捅了一下我。我坐起身,用目光去询问他有啥事儿。
王斌低声说:“邱刚找你有事。”
我透过王斌的肩膀望过去,就见那个倒卖毒-品的邱刚正热切地看着我。
来到邱刚跟前,掏出烟递过去,但是他没有用嘴接。看来是有别的事儿了。
他示意我靠近些,我把脑袋伸过去,他近乎于耳语一般跟我说:“你说,我要是有立功表现,能不能不死?”
“啊,那……或许能行吧,我也说不准。”我说。
“你就告诉我,倒腾那么多白粉,我是不是属于罪大恶极了?”
“估计是,五十克都够死刑的了,你这都多少了?干了七年,都成毒枭了吧。”
邱刚低下了头,想了一下狠狠地说:“算逑,那我就不去想立什么狗屁功了。”
说完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凑着我耳朵说,“我哥也卖货,他开了家食杂店,你记好了,在他家卖酱油醋的货柜后面,我藏了一包货,有七百多克呢。有机会你去取,或者告诉我哥,都行,要不然白瞎了……”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呢,我不会沾那东西,再说我也不认识他哥是谁。
见我没搭茬,邱刚接着说:“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要上路了嘛,还麻烦你给我刮胡子写遗书啥的,无以为报啊。”
我没吭声,掏出烟递给他一支,并为他点上。
他狠劲儿吸了两口,然后说:“好人有好报,等我上路以后,我变成鬼来保佑你。”
我被他的话逗乐了:“你还是别来吓唬我为好。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吧,不用拿那些东西贿赂我。”
他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也没啥牵挂的了,家里有我哥我妹,他们能替我照顾好我妈,为她养老送终。我从开庭那天最后见了一次,再没见过家人。我也想给他们多留下点字,可我真不知道说啥好。”
我小声问他:“怕吗?”
他苦笑起来:“说不怕那是假的。我不像之前从七班上路的那些大案要案的人,那些人到了最后时刻还为了让别人不笑话,在努力地装坚强。可能他们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
……离我家不远的山头后面是一个刑场,我小时候见过枪毙人,一枪下去额头都飞了,脑浆崩得到处都是。
我听说为了不破相,行刑的人都让张开嘴,让子弹从嘴里打出去,但是那也疼啊!你说我能不怕吗?你看的书多,你说那样是不是会很痛苦?”
我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我医学书看得挺少的,但是我记得医学上有个脑死亡,只要脑死亡了,全身的神经末梢就都没有感觉了。子弹速度那么快,脑子一下子就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不会疼。”
他叹着气说:“但愿不会疼吧!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怕疼了。一想起自己再过些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就觉得恐惧。
我签了遗体捐赠协议,就是想吃花生米时能留个囫囵尸首。别看我挺能说的,那是为了少点害怕,我跟你说我现在的恐惧你可能都得笑话。”
我赶紧摆手说:“怎么会笑话你呢,你说吧,说出来好点。”
“我现在真怕那一天的到来,我怕子弹打穿我脑袋的那一瞬间,我怕我的身体被手术刀割开的时候会疼,还怕火化的时候火烧得我疼。
不光这些,我还怕以后我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说真的,我现在就连以后见不到妈妈了都怕。
我家乡有个说法,被车撞死、被枪毙的人属于横死的,死了以后连奈何桥都过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连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烟圈,接着说:“我来七班也有日子了,见过七八个从七班上路的。一个个都喊着‘二十年之后还是条好汉’,但是我就觉得这是根本不靠边的事儿。
其实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没办法投胎转世,一直做孤魂野鬼,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太可怜了?”
“也许会注射死呢,不是枪毙?”我说。
“都一样,怎么死都是中途横死的,根本没办法投胎。我贩-毒数量巨大,到时候肯定公判,然后拉去枪毙。”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低着头,和他一起陷入深深的恐惧。
“你知道我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什么吗?就是把脚上的脚镣去了。那时候就是要捆绳子了,就等于我要上刑场了。”
说完他凄惨地一笑,“呵呵,系上索命绳,押赴刑场,然后跪下,一颗子弹……再过些天,我这眼睛以上的骨头就没有了。碎了啊!你说,我怎么会不怕?”
我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身,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枪毙人的场面,再看看眼前的这个人,浑身顿时轻轻地哆嗦起来。
邱刚看了看我说:“是不是很可怕?我也觉得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想死啊!别的死刑犯都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但是我不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转世投胎,而且我怕死会很痛……”他说着话,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我赶拿过一块卫生纸为他擦泪:“别哭了,其实每个人都得走到这一天的,而且我刚才告诉你了,不会很痛的。你现在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先想给家人留点什么东西吧!”
“留什么东西?”他又让我为他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我现在就是写一个长篇小说给家里人,我都觉得话说不完。一辈子的话啊,怎么能用一封信就写完?我现在就是想见见家里人,但是我问过孙队了,现在还没开放死刑犯执行前和家人接见,我再也见不到我妈我哥我妹了……”
他叹了口气,又跟我要了一支烟:“要是普通老死的,一般八十岁以上的算喜丧,家里人不能哭,而且丧事办得比喜事还要热闹。要是病死的,那就请老道和尚念经,让他们念三天三夜经,算是安安稳稳地上路。”
“那要是你说的……横死的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周围没有横死的,再说了,我一个被枪毙的,家里也不可能给我大操大办丧事……”
我上铺的安兴军不知啥时候下了铺,过来拍着邱刚的肩膀说:
“你别着急,你可能不知道你们家那儿对横死的怎么办,但是我知道我家乡那边是如何做的,我想这规矩应该都是相通的!”
“真的?”邱刚眼睛一亮,“你赶紧说说!”
“我家乡那边要是家里有人横死,那家里人就帮村里修桥修路,修的时候在路基里埋一块儿刻着死者名字的砖,这样就能让死者投胎了。”安兴军说。
“那太好了!”安兴军的话让邱刚几乎跳了起来,“这下我有希望了……大哥,明天就帮我写信吧,我得把这事儿告诉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