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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或许,她不是马婶儿。只是一个相貌长得和马婶儿一模一样的人罢了。
但我觉得她多半儿就是马婶儿。
或者我的感觉是错误的。
我可以承认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但我不能忽略我真的已有的感觉。
我真的已有的感觉就是:我觉得正站在人群中,相貌长得和马婶儿一模一样的妇女多半儿就是马婶儿。
或许,我真的已有的感觉是错误的。但也或者,我真的已有的感觉是正确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她多半儿就是马婶儿。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忽略,不应轻易否定。
我正在看着她。
她也正在看着我。
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善。
两个人互相注视了几秒。是她先把头扭开了,不再看我。这让我觉得她有些心虚的样子。
“大财!你走哇!愣在这儿干什么?”母亲提醒道。
这我才将目光从那个长得跟马婶儿一模一样的妇女身上收了回来。瞧着前面的家门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这个家门,令我感到陌生。它跟我记忆中的家门是不一样的。
可前面就是我的家。这是跑不掉的事实。
我有些硬着头皮进去了家门。
家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些馊臭。
我在院子中央站住了。
在我的旁边有一个已养出浆的旧竹椅子。我想坐到椅子上,却又不好意思坐。在这家院子里只有一张椅子。而站着一些人。除了我父母之外。有的邻居也进入了这个院子,为了看从精神病医院里出来的我。
他们觉得我稀罕,想看一看我到底还傻不傻了。
现场这么多人,我怎么好意思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我好像应该将一张竹椅子让给一个长辈坐的。
可我没有开口说谁谁在椅子上坐下来吧!我只要自己站着不坐它就行了。
谁爱坐谁坐。
母亲指着竹椅子说:“大财,你坐下来吧!你以前不是最爱坐在这一张椅子上吗!”
“是吗?我不记得这张椅子了!”我说着。走过去,在陈旧的竹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村民问我到底咋样了。
母亲说病已经好了。
问好利索没有。
母亲说好利索了。
以后不会再发疯了吧?
母亲说不会再发疯了,病都好了还疯啥。她的脸色作得比较难看。
我在竹椅子上坐着,人非常安静。
现在,我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平常人。
不想做一个虚伪,迎合别人的笑面虎。
心是什么样的心情,脸就做什么样的表情。
我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愠怒的,用一只静如秋水的眼睛望着前面正在看我的众人。
随着时间推移。
我家院子里的人们渐渐走了。
他们终于走完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我,母亲,父亲。
他们两个正在望着我。
我也正在望着他们。
天色黄昏了。
谁也不说话。
好像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跟家人,你觉得近。却又不知道哪里近。难道只是因为自己跟他们有着无法断绝的血缘关系?
母亲的一双眼睛里饱含了真诚和焦虑。
不知道父亲的眼睛里饱含了什么。因为他的脸上正戴着一副大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
两个人相比起来,我更倾向于母亲。
父亲说:“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忍不住说:“你去哪里?”
父亲说:“去城里跑车!”
“你开出租车?”我说。
“我跑黑车!”父亲说。
“怎么样?挣钱吗?”我说。
“都那样吧!一天一天的。有的时候能多拉几个人。有的时候一晚上拉不住一个人!”父亲说。
我不再说话了。
父亲离开了家。
太阳已落尽。霞光正暗着。
又过了一会儿。
天灰沉沉的。暮色已开始降临。
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在院子里。
她正在看着我。
我也正在看着她。
她神色黯然。
我脸色平静。
她正在担忧。
我无所谓。
她在为我担忧。
我对一切无所谓。
她担心我的将来。我这么大了,娶不上媳妇,不娶媳妇怎么生孩子。在村里,跟我同龄的人,娶媳妇又生子的。
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我已经不再渴望了。
暮色越来越浓,开始形成黑夜。
晚秋的风开始了。
秋风吹得我有一点儿寒冷。
“大财呀!你都二十七了!”母亲开口说话了。
“不是二十六了吗!2018减去1992等于26!”我说。
“在农村里,谁跟你论周岁。都是给你按虚岁!你二十七了!”母亲说。
“二十七怎么了?”我说。
“都二十七了!还没有人给你说媳妇!”母亲说。
“人活着,一定要娶媳妇吗?”我说。
“不娶媳妇你干啥?不娶媳妇你怎么生孩子?”母亲说。
“娘,人活着,一定要娶媳妇,一定要生孩子吗?”我说。
“不娶媳妇,不生孩子,那你活个啥劲!”母亲说。
“那怎么办?我娶不上媳妇,生不上孩子,怎么办?又不是我不想娶,不想生!”我生气地说。
母亲不再说话了。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娘,你别逼我了行不!让我好好的活一活吧!
得不到。我只能变得无所谓!不所谓怎么办?每天摇头叹气,每天哭吗?”我说。忍不住一只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泪。
“大财!你别哭了,娘错了!以后娘再也不说那话了!”母亲说。
接下来。在院子里,在黑夜中,两个人沉默着,谁也不再说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很想干什么。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的人生,充满了无聊和无望。
“娘!做好饭了吗?”有一个浑厚响亮的声音从西边的一间屋子里传了出来。
朝右四十五度歪扭着一颗头的我不由得一惊,连忙从椅子上站起了起来,侧身望向西边的屋子里。
“是谁在叫?他怎么喊你娘?”我说。
“大财!你先坐下来,听我说!”母亲说。
“说什么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急不可耐。
“你先坐下来,听我慢慢跟你说!”母亲说。
于是,我坐回了椅子上。
母亲说:“大财,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肯定还不知道!”
“什么事?”我说。
“其实,在还没有生你之前,我还生过一个孩子。它是你的哥哥!”母亲说。
“在哪一年生的?”我问。
母亲说:“在一九九零年。他比你大两岁!”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哥哥?你是不是把他从小送人了?刚才在西屋里叫喊的那个人是不是我的哥哥?”我说。
母亲说:“我没有把你哥哥送人。你之所以从来没有见过他。是因为我刚把他生下来的时候,他就死了!”
“他是因为什么死的?”我问。
“确切地说,是我刚把他从自己的肚子里往外生出一半,只让他露出一颗头和脖子的时候,有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家伙闯进产房来。
当时我生孩子的产房就是咱家的牛棚。
牛棚是用刹成一捆一捆的玉米秸围在木头架子上搭建而成的。
我说在堂屋里生吧,不想跑牛棚里生,嫌牛棚里臊臭。
可当时咱们这儿流行一个说法,说在牛棚里生出来的孩子长大了能当大官。
你爷爷和你奶奶,还有接生婆,他们一个劲的催促我到牛棚里生孩子。
拗不过他们,我只好答应他们到牛棚里生孩子了。
谁知道,就在我正生着孩子的时候,有一个脸上正蒙着一块黑布的家伙,从玉米秸捆之间的缝隙中挤进来,一棍子敲晕了接生婆和恁姥娘,把你奶奶吓得扔下我不管,自己连滚带爬的从牛棚里跑出去了。
然后,那个蒙面人伸手掐住了你的哥哥的脖子,掐了有五分钟没松手!将他活活的掐死了!等你奶奶从外面叫过来一班子人,那个蒙面人已经钻出去牛棚跑掉了!”母亲说。
“俺爹呢?你生孩子的时候,俺爹就没在牛棚门外守着?”我气不打一处来的说。
“恁爹他......他已经死了那个时候!”母亲语出惊人。
“什么?俺爹已经死了?俺爹不是跑黑的去了吗!我到底有几个爹?”我说。
“大财!你只有一个爹!二十八年前你死的那个爹,就是你现在这个专门跑黑的爹,杨荣!”母亲说。
“怎么了?二十八年前他没有死成?他的死是假消息?”我说。
“他的死也不是假消息!是当年他死后,又活过来了!要不然,后面怎么会有的你!他可是你的亲爹!”母亲说。
“人死了怎么还能复生?娘,你确定俺爹当时是真的死了吗?”我说。
“大财,你爹当年是真的死了,这一点我不诓你!我亲眼看着他入棺。亲眼看见他被入了坟坑被埋了!”母亲说。
“那俺爹是怎么复活的?”我问。
“你甭问了大财!马婶儿不让我再提起这个事儿了!”母亲说。
“马婶儿?马婶儿是谁?”我问。我好像明知故问。
“就你下午回家的时候,下了车在咱家门口,马婶儿还站在那儿看你呢!你不也看她了!你不认识马婶儿了吗!”母亲说。
“原来她真的是马婶儿!”我说。
“大财!咱甭提马婶儿了!马婶儿现在不干神仙了!”母亲说。
接下来,我们只好不再提马婶儿了。
“我哥哥,他是不是真的让那个蒙面人给掐死了?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掐昏厥过去了,后来他又醒了过来,继续活着?”我说。
母亲说:“是真的掐死了。人都没气了。尸体也冰凉僵硬了!你哥哥,绝对是被那个蒙面人给掐死了!这一点你不用质疑!”
“那你知不知道,掐死我哥哥的那个蒙面人是谁?”我问。
母亲说:“现在知道了他是谁!”
“他是谁?!”
“他是一个有神经病的人。他也是咱村里的人。他家离咱家不远。
他家跟咱家中间就隔了一户人家!他家姓何。他的名字叫何文良。
我不是才刚把你从临颍县精神病医院里接回来了吗!其实,那个何文良,他也是那家医院的病人。
他现在还正在临颍县精神病医院里住着呢!”母亲说。
“就是因为他有精神病,把我哥哥掐死了。所以警察就没有抓他!我哥哥就白白的让他掐死了,对吗?”我说。
“是呀!要不还能咋的?精神病患者杀死人不算犯法。国家规定的。国家不抓他!咱又有啥法子!咱还能当得了国家的家吗!”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