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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这样腼腆乖巧, 倒让一旁微微有些不服气的黛玉一下子忘了那点儿不快, 红着脸也跟着劝道:“迎姐姐可千万记得别在夜里做针线了, 对咱们的眼睛很是不好。一般的绣活儿哪里值得咱们动手呢, 自有丫头们, 便是兴致来了,慢慢做上几个也就是了。”
黛玉是贾敏林海夫妻盼了多少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儿, 便是后头添了弟弟林樟, 也及不上她受父母娇宠, 尊贵惯了,性子里自然难免有些要强,凡事不爱落在人后。
先前贾敏忽而说迎春的女红要比她的强得多,黛玉明眼瞧着却知道迎春的绣活儿与自己的差不多,心里一时就有些别扭。等贾敏说到后面, 黛玉想起这位表姐自幼便无人呵护疼宠, 也明白了娘亲说话的用意,不由就有些羞惭, 有意弥补一二。
将黛玉神色间的变化看在眼里, 贾敏心中大感欣慰。她自黛玉识字启蒙起就与夫君一同教导, 希望女儿明理知礼仪, 行事做人能与人为善,俯仰无愧于天地良心,也常担忧一双女儿被自己娇宠的太过跋扈, 不能体会他人之艰辛, 树敌而不自知。如今见黛玉心境平和而能退让, 她也就放心许多,与对坐在旁的林海相视一笑,还不忘随口打趣一句。
“你自个儿是个懒丫头,就见不得姊妹们勤快。年前就说要给你爹绣个荷包戴,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花样子倒描了不少,今儿做这明儿做那,你爹若是指望你,怕是都要被同僚们笑话仪容不整了。”
替林海鸣一句不平,贾敏含笑睨了黛玉一眼,也不理她噘嘴吐舌的怪样儿,又对迎春说道:“不过你妹妹有一句说的对,差不多的事儿只管使唤丫头们做去,你们都是世家小姐,金尊玉贵,女红只是闲暇消遣,给亲近的人做一做便罢,不值得花费多少心力。我们这样的出身,最要紧的是读书知理、明辨是非,这才是一辈子做人做事的根本。”
迎春出生后没多久生她的姨娘就一病去了,继母不闻不问,婆子丫头也都没有什么大见识,以至于幼时她与人相处时的言语举止都是自己小心翼翼觑着脸色语气渐渐悟出来的,总被人呵斥没有大家小姐的气派。后来有了亲哥哥贾琏撑腰爱护,处境好了,迎春也渐渐改了些过于怯懦的毛病,可贾琏一个大男人并不知如何教养女孩儿,又常年在外,也没有仔细与迎春说过多少为人处世的道理。
今时今日,迎春还是第一次听着长辈的谆谆教诲,不是为了夸耀身份,也不是为了含沙射影,单纯只是教导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觉心内滚烫,红着眼连连点头,瞧着可亲又可怜。
见迎春如此,贾敏心里又是爱惜又是难过。这是她嫡亲的内侄女,又生的乖巧娴静,她自然是打心眼里想要亲近疼爱,也就分外不能明白贾母为何不肯分一丝慈心在孙女身上。
当年老国公也有几个庶女,均养在贾母膝下,及笄后都是挑了老国公麾下旧将子弟嫁了出去。贾敏当时早已记事,晓得贾母心里对这几位庶女虽不喜爱,面儿上却挑不出毛病,国公府出身的姑娘该有的教导一应俱全。可到了下一辈的姑娘们身上,除了如今陷在泥潭里苦熬的元春,其余两个姑娘竟是无人管教指点。都是嫡亲的孙女,难道还比不得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
再如何想为贾母开脱,贾敏回京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许是日子太过平顺得意,再无人掣肘,贾母比起年轻时少了谨慎周全,多了自负固执,也早就把曾经教导儿孙的自省之言丢在了脑后,真真有些昏聩了。
劝不动越发左了性的老母亲,贾敏也就只能多疼疼小辈儿。两个侄女里,迎春沉默可亲更得贾敏的心,又不像贾琏是个爷们可以自己挣个前程出来,她便难免多照看着些。
想了想,贾敏将迎春搂紧了些,抬眼望着贾琏嘱咐道:“虽这话不敢我一个做姑母的说,可你们老子娘的脾性为人,你心里当是清楚的。说句不好听的,有事情都指望不上。迎丫头的亲事算是你相看的,她往后在娘家能指望的也就你一个。我想着你该是中意何家人的秉性家风,才会允了他们家上门求取,可你有没有同迎丫头仔细说过?”
一提到何家,贾敏就感觉到怀里的迎春不安的扭了下身子,似乎想要回避,忙抚了抚她的后辈,笑道:“傻孩子,你躲个什么?便是你妹妹,我也叫她听着呢。出阁嫁人是人生大事,再庄重不过,哪里能一味回避呢?若是两眼一抹黑,甚事不知的去了婆家,才是吃亏受罪。我不过白嘱咐你哥哥一句,怕他一个男人不仔细体贴罢了。”
见迎春乖巧点头,贾敏爱怜的,才继续正色对贾琏说道:“你们男人粗心,只看外面的前程,可女子嫁人,夫贵妻荣还在其次,最要紧的却要看这一家子在内宅之事上的规矩,不然外头光鲜内里苦,可就是一辈子不得解脱了。以后再与何家交往,一来你要为你妹妹好生张目,不能纵着那何家小子胡为,二来你也该帮着打听未来妹婿一家的为人喜好,好让你妹妹有个准备,免得她将来受人蒙蔽。”
论理这些都是贾母邢夫人等分内之责,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二位是断不会理会这些,为迎春用心打算的。贾敏有心为迎春留意,然而她与何家人打交道的时候还是少,又名不正言不顺,很难细细打听,便只好嘱咐贾琏一番,希望他这个长兄能代父母之职。
贾琏心内一直对迎春颇为愧疚,闻言立即点头,还对忐忑看过来的迎春温和的笑了笑,答应回去便好生与迎春细细分说。
林海一直在旁吃茶听着,这会儿见贾敏吩咐完了,也就放下茶盏起身,准备带两个臭小子去跑马,也让女眷们能好生说些体己话。
正捧着印石料子欢喜不已的林樟这才知道家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运了匹小马给他,整个人愣怔了一息功夫才乐得一蹦三尺高,不顾林海的冷脸兴奋的大叫了一声。一年多的心愿一朝成真,自记事起从不曾如此想要一样东西的林樟连黛玉的酸话都不放在心上,顶着一屋子的哄笑声就喜滋滋一溜烟跑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大声催促林海贾琏二人。
林樟如此忘形,林海信步走在后头也轻轻一笑,既不训斥也不阻拦,一派慈父风范,只在临到刚清出来给林樟练武的院子时云淡风轻的注视了贾琏片刻。
师生多年,贾琏不过须臾之间就懂了林海的意思,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才掩下面上的异样。他当时主动请缨要教林表弟骑马,确实是想教教这臭小子做人,根本没安什么好心。为了掩人耳目,他还特意想了好些正经道理来给自己妆点门面,以免诳不住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却没想到林姑父这个亲爹也一样狠得下心。
默默扯平嘴角的笑意,贾琏在心内帮林樟默念了声佛号,面色如常的站在林樟身边,由伺候的小子们帮着挽袖系袍,再仔细的帮着林樟查了一遍衣裳靴袜,才吩咐人把马牵来。至于林海,一进院门就在一早备好的伞下舒服坐了,这会儿煮茶的水都快开了。
若是平常,林樟定要嘀咕“爹又躲懒”之类的话,然而今日他一颗心都在小厮牵来的一匹杏色小马上,双眼亮如星辰,别说林海,就是尽在咫尺的贾琏也不在他心上。
贾琏无奈摇头,还是尽职尽责的与林樟一字一句的讲述驭马之道。不管林樟多么急切,贾琏还是耐心等他复述清楚之后,才又亲手扶着他上马,牵着缰绳带着他绕着场子慢走,好让他熟悉下马背上的感觉。
林樟羡慕的是纵马奔驰的男儿英姿,自然不会满足于由人牵着马慢走,走了两圈之后就开始撒娇,闹着要贾琏带着他跑一圈。贾琏正有此意,把林樟从马上抱下来之后,就让人另牵了一匹林海出门当步的漠北骏马来。
林海坐骑是入京时杨垣所赐,乃开国时驯化的一匹马王的后代,当得起神骏之名,年幼的林樟伸出手都拍不到马背,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星也不由面露难色。贾琏轻轻一笑,先把林樟抱上马背,随即一手撑在马鞍上蹬地而起,起落间就稳稳坐在了林樟身后,扬手一鞭,马儿嘶鸣一声便冲了出去。
骑着小马漫步时,林樟还觉着这院子大得很,却没想到骏马奔腾时绕院一周不过几息时间,一腔热血都激了出来,抱着马鞍就不肯下去了,嚷嚷着要贾琏教他骑真正的马。贾琏正中下怀,假意推辞几句后就换了一副郑重模样,道是若想驾驭神骏,必得先练腰腹之力,是要吃大苦头的。
林樟正在兴头上,自觉什么苦都吃得,拉着贾琏袖子央告了半晌,才让贾琏松了口,答应带他先扎马步,兴高采烈的跟着去了墙下,有模有样学着贾琏的动作摆开了架势。
贾琏在外头摔打多年,在平安州经营银矿时风餐露宿也是常态,这会儿顶着日头扎马步便如吃饭喝水一般随意,身上一丝疲乏都觉不出。可林樟年幼娇嫩,在家里指头破点儿油皮都有人心疼半晌,即便整个人都站在贾琏特意留给他的阴凉处,也不过一会儿就觉着腿上酸得很,有些支持不住。
林樟有心休憩片刻,偏他刚才夸了海口,拍着胸脯说至少能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对面的贾琏又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这话就有些说不出口,只能咬着牙扁着嘴硬撑,又过了一刻功夫双腿都有些抖。
一直暗中盯着的贾琏这才好像突然反应过来,站直了身子叫了停,牵着一脸委屈的林樟慢腾腾走到了林海身边。
林海占着院内唯一一把椅子,似乎根本没瞧出爱子眼中的歆羡之意,慈爱的对林樟笑了笑,便只顾着与贾琏说事:“你可还记得那一僧一道?听说月前刚叫外放金陵的赵大人押下了狱,转头却失了踪迹。”
癞头和尚、跛足道人,便是化为飞灰贾琏也片刻不敢忘。之前收到消息说赵大人拿下了这二人,他还拍手称快,不想这么快就被他们逃了出去,暗叹果然妖法难缠之余,也不免有些心焦。
金陵城中,刚刚送走赵府尹身边得力师爷的薛王氏与薛蟠却远比千里之外贾琏更为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