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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宫。
王昉与王姝对坐于软塌之上, 她们的中间摆着一个未完的棋局。
而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皆被打开,如今正徐徐吹来这午后的徐徐暖风...
王姝手握白子,半弯着一段细腻而纤长的脖颈,闻言也未曾抬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并未有什么波动。
待落下手中白子,方抬了头, 看向那窗外的景致:“当年慧心如兰的陆婉兮, 如今竟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了, 真是可笑。”
王姝这一句话, 透着无边嘲讽, 她垂下又长又弯的羽睫, 恰好遮住了眼底的几分复杂。窗外景致甚好,她像是忆起了什么旧事, 就连那素来平稳无波的脸上也闪过几许晦暗。微微蜷起的指尖,还有那几许错乱的呼吸, 却也不过这一瞬之间,便消了个干净...
一瞬之后——
她依旧是那高高在上、清丽出尘的贤太妃。
王昉看着王姝,却未曾说话。她是知晓几桩旧事的,那旧事中的两位姑娘如她一般年纪, 正是她的姑姑与如今的陆太后。当年她们并称金陵双姝,才情相貌皆论不出上下, 未至及笈便已得百家求之...
而后——
两人又在及笄之年, 同入后宫。一人为后, 一人为妃,情同姐妹,却也算得上是一桩佳话。
只是这岁月转了几回...
那旧事中的两人,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姑娘了。
王姝手拢衣袖,端坐回身,她看着凝神不语的王昉,一双眉稍稍挑了几分,是问她:“你在想什么?”
王昉回过神来,她收回思绪,嘴角微扬,笑着摇了摇头:“陶陶只是在想,陆太后这一招走得委实不妥...”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落下一子:“天子及冠将至,她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门更加强劲的助手,而不是王家。”
王家早年虽有那无边光景,可千秋岁月过了这么久,如今的王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王与司马共天下”的王家了。
如今的王家...
不过是占了一个世袭国公的名头罢了。
王姝落下白子,看向她的一双眉目平静而出尘:“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王昉轻轻笑了下:“陆太后心中有慧根,不出几日,她便会想明白这其中弯绕是非...既如此,陶陶又何须担心?”
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这桩事...
她担心的...
是那人。
明明这一世,她与他还未曾有任何牵扯,为什么他会递给她这样的信条?
难道...
她手下一个不稳,落下的黑子便错了位。
王姝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眉心:“怎么了?”
王昉面上有几分歉意,她把手中其余黑子皆放进棋盒里,郑重其事说了话:“此事虽不必担心,可陶陶久待此处,却也说不过去...陶陶打算明日便向她请归。”
这个后宫,她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王姝握着白子的手一顿,午后的阳光打在她洁白如玉的手背上。
待过了一会,她才收回那微微翘起的指尖,蜷于手心之中,淡淡嗯了一声,才又一句:“想走就走吧,陆婉兮那我自会找人与她去说。”
她这话说完,把白子扔于棋盒中,走下软塌:“时辰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姑姑——”
王昉看着她挺直了背脊,一步不停地往室内走去,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先前她那一顿,应是不舍吧?她都快忘了,她的姑姑也才三十余岁的年华,却偏偏要困于这后宫之中...王昉看着那一道静止的身影,问她:“您后悔吗?”
后悔吗?
王姝身形一顿,这个问题,她曾听许多人问起过...
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新婚夜里她的夫君,就连她曾也在无数个日夜里这样问过自己。
后悔吗?
后悔入宫...
后悔无子无女相伴...
后悔余下的半生,皆要无依无靠在这苍凉的后宫。
后悔吗?
王姝看着那十二串南珠随风浮动,交缠在一起轻轻敲击着声响。而她面目平静,脚步继续迈起往前走去,仿佛先前那一瞬的停留和质疑并未存在...
后悔也好,不悔也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世间本无后悔药,再说于此,又有何用?
...
王昉是翌日清晨离开的。
她却是未曾想到,陆婉兮答应的甚是爽快,握着她的手说了一会,还附送了不少好东西...让人一道送去国公府,是为感谢她近日来的陪伴。
这样涨脸面的东西,王昉自然未曾傻到拒绝,便大大方方应下了。
她陪着陆婉兮又说了会子话,还答应陆棠之即使出宫了,也会常常与她见面,才在她不舍的眼中往外走去。
寒冬清晨的日头打在人身上,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琥珀扶着她走上了马车...
马车速度极快,穿过红墙黄瓦的宫道,往宫外驶去。
王昉掀开车帘,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宫门,不知是在想什么,只是说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琥珀正在煮茶,闻言是笑着应和了一声:“是啊,眨眼间您在宫里住了也有些日子了...老夫人、夫人肯定整日盼着、惦记着您,想着您什么时候才归家。”
王昉面上露了个笑,她落下了手中的帘子,把外边光景皆遮于这一面车帘之外。
...
燃着百濯香的屋内...
正有一个手握明黄奏折,身穿九蟒五爪紫色官服的男人侧倚在软塌上。
圆脸内侍跪坐在脚凳边上,一面是轻声禀着这桩事,待禀完他便偷偷抬眼看了看人的面色。
“嗯...”
卫玠面色未动,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转手却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了桌子上。他未看脚边如小山一般堆着的奏折,只挥了挥衣袖,靠近软塌的一排雕花窗棂便皆被打开,而他看着窗外无边景致,轻叹一声:“真是无趣啊...”
圆脸内侍嘴角一撇,他就知道,但凡扯上那位四小姐,这千岁爷啊准是有些不一样的...这十多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无趣有趣的,偏偏这会人一走就喊无趣了。
他心里盘算着...
该不该联合那锦衣卫的臭头子,把那王四小姐掳过来。
卫玠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半坐起身,白玉冠束起的长发,皆散于身后...如今便随着这股子风四处飘荡着。
良久,他方开口:“她到哪了?”
“啊?”
圆脸内侍一怔,思绪一转,忙答道:“估算着路程,现在应该快到庆国公府了吧。”
“我是不是不该放她离开...”
卫玠这一句话说得尤为轻,似是喃喃自语,散在这屋中,由风一晃连个音也未曾坠下。
圆脸内侍却还是听了个全,他算着先前想的,看了看人的面色,便大着胆子献起了计:“您要舍不得,不如奴让锦衣卫把人去掳来?”
他这话说完,没听到人的声音,胆子便越发大了几分,连着声音也响亮了不少:“左右也不过是个女娃子,王家肯给最好,不给的话,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先掳来了再说——”
这可是打开天窗头一回,见千岁爷对女人这么上心——
他身为千岁爷的贴身内侍,不仅要知千岁爷的意,还要解千岁爷的忧。
“你要掳谁?”
圆脸内侍面上怡然自得,答道:“自是那位四小姐——”
他这声刚落下,就被一股掌风打了出去,这股掌风的力道尤为霸道,他整个人都被重重摔在墙上,连着五脏六腑都扯在了一道,泛出钻心般得疼痛。
卫玠坐在软塌上,他神色淡漠,声音平静:“把他带过来...”
圆脸内侍刚想挣扎着起身,隐在黑暗中的两人便显了出来,他们一人抓着一条胳膊,面无表情地把他拖到了九千岁跟前。
卫玠看着眼前人,半倾了身子...
他身后的长发随风飘散着,而他冰冷而纤长的手指紧紧扣着内侍的下巴,声音冰凉,比这冬日最冷冽的风还要刺骨:“她也是你能提的,嗯?”
就连他...
都不敢如此妄想于她。
他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如此亵渎她!
圆脸内侍忍着那钻心的疼痛,忙屈膝朝人请罪,这是他头回听见千岁爷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也是他头回见到这样的千岁爷...
在他的印象中,千岁爷即使不易靠近,却也不是滥杀凶狠的主。
可今日,这一刻,这一瞬...
他却是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千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这一股杀意让他整个身子都不住打起颤来:“千岁爷,千岁爷,奴知错了...奴真的知错了。”
他原只是当千岁爷一时兴起,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一时兴起?
那位四小姐...
圆脸内侍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求饶的话,便直直往前倒了下去。
室内除了那短暂的一声呼叫,便只余这冬日冷风打着珠帘,乱了一室沉寂...卫玠握着帕子拭了拭手,神色漠然看着地上这一具没了声息的尸体,良久才淡淡开了口:“扔出去吧。”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往外走去,手中握着的帕子往后一扔,顺着风落在了那具已无气息的尸体上。
“是...”
两人看着这一具已无声息的尸体,心中并无怜悯之情,即便他跟了千岁爷十余年...
因错而诛,这并无错。
他们只是觉得奇怪,那位四小姐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竟能让千岁爷失态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