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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下。
金陵城中却依旧是一片笙箫之色, 街道之上男女老少人来行往,各处的酒楼、茶馆也坐了不少人。
而东街之中, 一间名唤“明月楼”的雅楼今夜倒是显得有几分少见的安静。
此处是王家的产业…
平日皆由王岱遣人打理着,因着前段日子王昉想试着打理这些生意,王岱索性便把这间雅楼给了王昉由她来练练手。
明月楼中一楼为茶馆,二楼为厢房…偶尔也会卖些字画、古籍之物, 素来很受才子、学士们的热爱。只是如今临近春试,这金陵城中的学子们大多在家全力以赴,准备着最后一轮的复习, 雅楼之中的人便也少了许多。
何况今儿个明月楼中又迎来了一位娇客, 未免他人冲撞,这生意自然也不好做了。
琥珀立在一旁, 她看着坐在临窗位置上的王昉,直到现在她还是有几分恍然…先前在家中之时, 主子忽然说要见一个人而后竟然不管不顾便要了马车来到这处, 还遣人去金香阁送了一封信。
金香阁是陆家的产业, 主子莫非是要见陆三小姐?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她压了下去…若是见陆三小姐又何须这般?不仅撤了楼中的侍从和掌柜,还让流光和寒星在楼下把守着, 可见是并不想让人知道。还有, 琥珀想起王昉先前面上的神色, 当真是一会一个样, 几分愁绪与纠结, 这哪里是要见陆三小姐的模样?
可若是不见陆三小姐, 那么主子究竟是要见谁?
琥珀的心中隐约有个猜测,难不成主子竟是要见那一位?她想到这止不住面色就煞白了几分。
主子,难道…
王昉却未曾注意到琥珀的面色,此时她的心中其实也有几分惶惶然。她也不知自己今儿个是怎么了,就是忽然想见见那个人,想与他说说话…而后她便这般不管不顾的出来了,要了马车来了这处,还给金香阁那递了信。
来得一路上,她的心都是提着的,仿佛下一瞬便能从喉间跳出来。
而来了这处,在等待之中…
王昉这颗提着的心便又多了其他几分滋味,想过退却,想过离开,想过若是旁人发现可如何是好…甚至想过若是当真见到了又该说什么?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五根青葱般的指根紧紧握着这盏青瓷茶盏,连着上头绘着的山水画也有几分瞧不真切。
菱花窗外传来鼎沸人声,有男女老少的玩乐声,也有技艺之人的卖艺声…伴随着那点点灯花正是再好不过的夜色了。
可她却没有丝毫的赏乐的情绪…
王昉的眼里和心中都闪过几分挣扎,可在看到菱花窗外那一骑伴着灯火与月色朝这处狂奔而来的马匹之上有一个墨发风流、玄裳翩跹的男人,她的心竟然一下子就静了…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菱花窗外,周处皆是虚无,唯有他真真切切得入了她的眼中、她的心下。
琥珀离得近自然也看到了街道之上的那一袭黑衣——
玄裳翩跹、眉目风流,这样的风姿除了陆家那位二公子,这金陵城中只怕也难以再寻到第二人。
果然是他…
琥珀咬着唇垂眼看着王昉面上的变化,心下便又沉了几分…主子可是要嫁给程家表少爷为妻的,即便不嫁给表少爷这样面见一个外男若让旁人知晓可如何是好?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主子…”
王昉先前在见到那袭玄裳的时候已经回过了神…
此时自然也听出了琥珀的话中意,她回过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未曾猜错,我要见得的确是他。”
琥珀闻言更是拢了眉心,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不赞同:“主子…”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是…”
王昉微垂了眼睑,她的指腹轻轻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待过了许久才重新开了口:“有些话,我要亲自与他说。”
琥珀一直低着头看着王昉,自然也未曾错漏过她脸上闪现过的几分挣扎,以及最后的几分坚定…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她已下了决心要见那位,那么即便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她心下轻叹一声,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到底什么也没说,屈膝朝王昉行了一礼便往外退去。
既然拦不住那便只好替主子守着…
免得有不着眼的碰见,胡乱说道坏了主子的名声。
门外传来轻叩声…
琥珀走上前打开门,她看着站在门外的陆意之心下是有几分不喜的,可在看到他脸上带着的几许薄汗,还有一双眼中也带了几分急切…可见是收到信便急赶一路过来的。她心下一叹,又想起这位陆二公子往日做过的几桩事,即便她心下再不高兴这个时候也露不出旁的情绪。
索性她便垂下了眼睑朝他屈膝一礼,而后往外退去。
陆意之此时哪里顾得了旁得?他的眼里、心中都只有坐在临窗那处的那个人。他今儿个原是在城郊徐子夷那处,收到青娘给他送来的信,他还着实是愣了一番,尤其是见到落款几个字更似被惊雷击晕一般,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
陆意之却是连声“告辞”也不曾出口,便在徐子夷的怒骂声中翻身上了马…他一路疾驰,就是怕她久等,耐不住性子回去了。
好在,她还在。
陆意之心下渐渐松了几分,这会便好生看起人来。眼前之人今儿个穿了一身杨柳色绣春桃襦裙,满头青丝皆用一根白玉簪挽了起来,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再往下去便是遮掩不住的饱满…屋中点着灯火,而她身后的菱花窗外也照进了不少月色,尽数打在她的身上。
明明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
可那独属于她的韵味却仿佛成了一道烙印刻入了他的心间。
王昉未曾听到脚步声索性便侧目看去,便见陆意之依旧站在那处,风流面上带着几分恍惚之色也不知在想什么…她把手中的茶盏落在茶案上,而后是袖手端坐着开了口:“陆公子想站到何时?”
她这话一落——
陆意之眼中的恍惚之色尽数散去,他轻轻咳了一声朝王昉走去坐在人对面。而后他抬了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一双桃花目中是数不尽的流光溢彩,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分温柔和缠绵:“收到你的信,我很开心。”
他从来没有想过王昉会给他写信,更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主动邀约…
这段日子他怕打扰王昉一直住在郊外,为得就是怕自己忍不住又出现在人面前惹她心烦。
他知道这阵子王昉过得其实并不松快,即便是他也未曾想到王家的背后竟然会有这么多事?兄弟阖墙,庶女生事,这一个、两个可都是不好对付的。他怕她解决不了,因此一直遣人照看着。可后来他才发现,她不仅没有解决不了,反而解决得很好。
他心里高兴却也担忧…
高兴她的能力和心智,却也担忧她的辛苦与劳累。
王昉看着对面之人的目光,自打进了这间屋子,他便未曾把目光移开半分…她心下也不知是羞还是气,刚刚抬眼想去瞪他一回,却看到他眼中的怜惜。这一抹怜惜恰如这四月春日里最温和的一道风,直直击入她的心中,竟让她一时之间也忘了先前的气愤与羞赫。
她知道他在怜惜什么…
王家这些事即便瞒得过旁人,却也瞒不住有心之人。
她只是没有想过,会在陆意之的眼中看到这样一抹情绪…不管是先前风流肆意的陆意之,还是之后铁血手段的大都督,这样的情绪都不该出现在他的眼中。
王昉垂下那双杏眼也遮住了目中的思绪,待过了许久,她才抬手取过茶壶替自己续了半盏茶,也替他倒了一盏茶…而后她也未曾说话,便这样捧着一盏茶低着头慢慢饮着。
来前想说的话在此时也不知是忘了个干净,还是不知从何开口。
她不曾说话…
陆意之便也未曾开口,他接过王昉递来的那盏茶,指腹轻轻磨着上头的山水纹路,眼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的心下不是没有紧张的…
春试将近,依照程景云的本事自然会拔得头筹,新科状元自来就最受人关注…到得那时不需再说什么只怕王、程两家的婚事就要被抬到门面上来。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即便他愿意为了眼前这个小丫头做出些不容于人的事来,只怕她也会碍于别的缘故与他彻底断个干净。
陆意之握着茶盏的手轻轻收拢了几分…
他的确不忍让小丫头为难,可要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看着她成为他人的妻子,听着她唤别人“夫君”…他可做不到。
陆意之想到这,一双剑眉便又拢了几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先不管不顾把这个小丫头先娶回了家,至于其他事且等以后再说?不过若是这样的话,只怕小丫头该生他的气了。
即便聪慧如陆九章,此时也不免为这情爱之事犯了难。
王昉约莫已喝下了半盏茶,其实她的心下还是有几许不稳,可却也知晓有些事终归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这段日子她也时常问自己,究竟喜不喜欢陆意之?她其实并不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可她的确记挂过他。
这些日子里——
许是因为前事尽散的缘故,那些纠缠了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仿佛也在逐渐离她而去…而往日那个带着桃花梦,与她说“陶陶别怕,我来娶你”的那个男人也换成了眼前这个眉目风流的男人。
他在湖中泛舟高唱“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的肆意。
他环抱着她对她细声轻语“别怕,我来带你走”的温柔,他在狭窄的马车中把她囚于那一方天地之中与她说“别拒绝我,王四娘”时的霸道…仿佛成了她心中的刻骨记忆,让她一丝一毫也未曾忘却。
她也曾担心他的伤势,担心他的安危…
当日他在苍山这样的举动即便未曾被广肆传开,可该知晓的人自然也都知晓遍了,尤其是卫玠…王昉不知道陆意之的身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势力,可她却知道卫玠究竟是多么的可怕。
她怕卫玠不容于他,怕卫玠对他下手…她不想他死,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会时时刻刻记挂着他、担忧他的处境…那么王昉想,她的确是喜欢他的。
王昉的指腹轻轻磨着茶壁上的纹路,她未曾抬头依旧低垂着眉目看着茶盏中的水波轻晃,隐约还可以从其中看到自己的几分眉目…而后,她缓缓开了口,声音平和、面目从容:“陆意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仿佛还带着几分挣扎和犹疑,可声音却未曾断:“可我好像的的确确记挂着你、担心着你。”
陆意之闻言却是当真楞了一回,他的面上带着未加掩饰的怔楞,一双桃花目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他是不是听错了?先前他还在想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既不让小丫头生气还能先把她娶回家…可此时,此时她在说什么?
她说她记挂过他、担心过他…
陆意之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从未有过的不确定轻声喊她:“王四娘…”
王昉听到他的声音握着茶盏的手便又收拢了几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便不再犹疑抬头朝陆意之看去…她看着对面之人,看着他手中的茶盖半揭,热气缓缓往上升去模糊了他的风流眉目。
外头的笙箫之声犹在,伴随着其他声音织绘出一副热闹景象。
而她便在这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之中…微微抬了脸,未曾避讳未曾遮掩:“陆意之,我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好…狡诈而记仇,自私而偏执,若是有人犯我,我必定会不顾一切去报复回来。”
陆意之听着她的絮絮之语,先前的不确定逐渐消散。他搁下了手中的茶盏,热气尽散,先前他稍显模糊的风流面容也尽数显现出来,再无怔楞反而带了几分愉快。
他抬了手似是想去握住王昉的手…可刚刚伸出去便又被他收了回来。
他看着王昉,未曾掩实自己此时的好心情,就这样看着她:“王四娘,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
“你所有的狡诈与记仇,所有的自私与偏执…不过是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做。”
“你其实比谁都心软。”
王昉看着他眼中的温和竟是止不住面色一红。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茶盏待平了那一瞬错乱的气息,似是强撑着才不至于低下头去:“不仅如此,我的心眼也小,不能接受我的夫君会喜欢上其他人。”
陆意之闻言面上的笑容却又深了几分,他的唇边泛开几抹笑,就连眼中的神采也在这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出几分流光溢彩:“我,甘之如饴。”
甘之如饴…
我甘之如饴接受你的小心眼,接受你一切的不好。
王昉看着陆意之,竟然觉得心下有根弦正被轻轻拨动着,让她在心乱如麻之余却又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这一抹喜悦让她的耳后也止不住泛开几许红。
她张了张口还想再说,却被陆意之接过了话:“王四娘,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都喜欢你。”
“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
“你很好,非常好,让我日日夜夜担心着会不会因为你太好而被别人抢走,想着该不该不择手段先把你抢回了家让你做我的媳妇…从此之后只有我才能窥见你的风情。”
王昉面色一红,却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
她便这般瞪着他,却又听他缓缓说道:“可我担心呀,担心你会生我的气,担心你以后再也不会理我…若是你不高兴,那么我即便抢走你又有什么用?我想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嫁给我,在世人的见证下,铺十里红妆,名正言顺得嫁给我。”
陆意之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眉目之间是化不开的柔情意,就连声音也带着无尽柔情…
若是让那些认识他的人瞧见,只怕该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若不然怎么会在陆意之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外头依旧人声鼎沸…
而屋中却是陆意之的温柔一句:“真好啊,你也是喜欢我的。”
…
武安侯府。
陆伯庸是前几日回得金陵,天子发了话以后无需他再镇守边疆了,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高官位置…这在旁人的眼中自然是当这位陆侯爷怕是哪里做得没让天子满意,这才对他“明升暗贬”。
可在陆家人的眼中,尤其是在姚如英的眼中却是实打实的高兴。
姚如英可不管什么实权不实权的,她只要自己夫君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就够了…何况功高震主,素来手握重兵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有朝一日真遭了天子的惦记。
如今这样正好,儿女双全,夫君又在身边,儿媳又有了身孕…
除了九章的婚事尚未个结果。
姚如英是当真觉得自己这一生委实算得上是圆满了。
如今老爷回来了,九章的婚事也该提上章程了…其实相看的几个姑娘,她是当真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好的姑娘听到九章的名声便纷纷逃了,留下来的倒也都是世家嫡女,可不是性子怯弱的,便是不够出色的。
姚如英思及此,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陆伯庸早间有练武的习惯,此时他正是刚练完武,进来的时候便听到姚如英这一声叹息:“怎么了?”
姚如英见他过来便也敛了面上的情绪,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迎上前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汗,闻言便柔声回道:“还不是九章的婚事,打先前让冰人取来了册子,妾瞧了几个…虽说算不上好,可胜在贤惠端庄。”
“等吃完早膳,妾便与您一道看看…若是合宜的便定下来吧。”
陆伯庸闻言倒是拢了一双眉,口中是言:“九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强要他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来…如今老大媳妇已经有了身孕,九章的婚事你也不用急在一时。”
他这话说完看着姚如英,便又低了头在她耳边轻声跟着一句:“何况我与你,则之与他媳妇都是自个儿对了眼的…这样的终身大事还是得慢慢细看。”
热气打在姚如英的耳畔上,让她止不住便红了脸…
姚如英看了眼屋中的丫鬟,见她们都低着头未曾看见才松了一口气,而后便瞪了陆伯庸一眼,口中却是跟着一句:“我自然知道婚姻大事最重要的便是求一个‘心满意足’,可咱们九章的性子,哪里是有要成亲的打算?”
“我呀还不是怕他没个知冷知热的,才想帮他定桩亲事…”
她这话刚落,外头便有丫鬟恭声禀道:“老爷,夫人…二公子来请安了。”
请安?
陆家可没有请安的习惯,更何况是陆意之了…隔三差五就寻不见人,平日就是一道吃餐饭都难。不过儿子过来请安,姚如英自然开心得很,她一面是让人进来,一面是吩咐丫鬟再备一份碗筷。
陆意之今日却是难得细细打扮了一番,头发皆束起,身上也穿得有些格外庄重…
姚如英刚想说话,便见他直直跪了下去,口中跟着一句:“父亲,母亲,儿子想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