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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门前。
此处为百官上朝的地方, 天子坐于高处,百官持笏立于底下, 因是御门,便又有个“御门听政”的名号。
此时时辰还早,天边这会也只是刚刚开了个晴。太和门前时不时有官员上奏禀报,而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燕北的后续之事…如今燕北暂由二皇子独孤邕管理, 早些日子他便遣了使臣送来降书以及一份为求两国交好,自愿附属于大晋之下的公文书。
如今众人便是在为这事商讨…
头一种说法是言燕北攻战大晋几十年,哪能他们说一句投降附属便允了去的?
而第二种说法却是道燕北这回给出的条件不错, 每年千匹战马、还有燕北特产的铁矿…有了这些, 燕北便已折损了大半气数,往后哪里还敢再有什么异心?
…
到后头还是刘谨发了话, 允了第二种说法…
另特遣了人去与燕北的使臣谈判,大晋缺得最多的就是马匹和铁矿, 何况如今的燕北早已不成气候, 他大晋泱泱大国何不大方一回?刘谨想到这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舒畅了一回, 燕北一直都是大晋的心腹大患…
几十年来,不管是他的祖父还是他的父亲,他们都未能了却这个心腹大患, 可如今却在他的时代了结了。
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又如何不兴奋?刘谨微垂着眼透过十二串珠帘朝底下看去, 而那个站在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亦抬头朝他看来…两人的面容都未曾有什么变化, 可还是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意气风发…
属于他们的时代早该来了。
天子既然已发了话, 众人自然不敢再言纷纷拱手应了是…如今的刘谨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天子了, 这朝中大半官员早已更换,即便有些中立的老臣也向来是恪守本分鲜少与其有政见相驳的时候。
为官者都是聪明人…
这些年刘谨的所作所为,早已让他们认识到这个少年天子真正的模样…当年的纨绔、天真不过是他的保护色。
而如今的刘谨早已褪去了那一层遮掩,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官员纷纷表示庆幸,好在当年卫玠掌政的时候他们未曾怎么站队,若不然按照刘谨如今的铁血手段,只怕他们也早就不在这太和门前了。
自然也有不少老臣表示欣慰,他们大多是历经两朝、三朝的臣子,拥护得也一直都是刘姓天下。
如今天子有此成就,他们自然欣慰。
只是…
众人想到这,止不住看向立于武官第一排的年轻男人。男人穿着一身一品绯色官袍,手持玉笏,侧露的面庞可以窥见他的风流面容…这幅面容他们并不是头一回看,往日金陵城中的风流公子,而后因父之名被天子册封为宣抚使的陆小大人。
只是往日…
他们对陆意之的评价大多都算不得好——
年老的臣子大多是觉得此人委实不堪大任,尤其是在联想到陆家那一门二杰的时候,更是纷纷摇头觉得他担不得头上的这个“陆”姓。
而年轻的臣子每每见到他的时候大多都是仰着脖子抬着脸,跟着是嗤笑一声,不屑与他伺同朝为官…他们都是少年英才,心中自然看不起这样受家中封荫却还扶不起来的纨绔子弟。
可如今——
如今场中的百官看着陆意之,心下却觉得思绪紊乱不已。
陆意之手握玉笏,一身一品绯色官袍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玉,他的面容较起往昔少了些漫不经心多了些冷静沉稳。早在回金陵后不久,他便被天子封授为“正一品左都督”,这个官职太过厚重,不仅是它的品级也是因为它手握重权…可这一回却无人置喙什么。
收复燕北、生擒燕北皇室之人…
这两桩事无论是哪一桩,在这大晋几十年内都从未有人做到过…可这位素来被人看不起、被人质疑的陆意之却做到了,这一份功劳无论是谁都夺不走。既如此,天子的封赏即便再厚重,他们又能说些什么?
只是想到往日这个最看不起的人,却有了今日这样的成就…
这令他们如何不唏嘘?
只是唏嘘过后便是深思,到如今,他们又有谁还不知?只怕这位陆都督也与他们的天子一样,往日的那些风流韵事、纨绔作为只怕都是他的伪装,而如今这幅模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
等朝堂之事尽数报完,天子近侍便说了句“退朝!”
众人是等天子离去,才一一往外退去…陆意之仍旧握着玉笏往外走去,如今他的身份不一样了,身边自然围绕起了不少人。即便在场的都是朝中重臣做不到溜须拍马,可言语之间却也都是夸赞陆意之的话。
陆意之的面上一贯噙着一道笑,不亲不近也不避不远…
一路气氛倒也算得上十分和谐。
待至承天门前,众人看着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却都不约而同止住了步子…皇城里百官皆需下马落轿、步行往里,这是对天家的尊敬。自然也有天子特许可乘轿入宫的,可这么多年,天子特许的也只有一人。
而那个人,他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
有不少官员侧头交耳轻声说道:“难不成是那位来了?”
“除了那位还有谁有这样的阵仗?”有人努了努嘴朝前看去,轿子前后各有四名锦衣卫,这番阵仗的除了那人还有谁?只是,这位千岁爷怎么进宫了?自打天子收了他摄政王的名号后,他们就鲜少能在这皇城之中看到这位千岁爷了。
无人知晓这位千岁爷在哪,也无人知晓他在做什么…
除了上回陆都督成婚之日他出现了一回,其后他的行踪便又成了一个迷。
陆意之也止住了步子,他眼看着不远处的那一顶青布小轿,握着玉笏的手忍不住收紧了几分,连着眉心也跟着轻轻拢了几分…卫玠一向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晓如今这宫城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如今他竟然这样明晃晃的乘轿入宫,他…这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思绪还未曾转上一回,那轿子便已停在了他的跟前,跟着那青布轿帘便被人掀了起来,露出里头的模样。
卫玠端坐在轿中,他素来怕冷,不仅穿了一身大氅,手中还握着一个暖炉…
这会便掀起眼帘朝陆意之看来,他的面容并未有什么波澜,眼中倒是虚虚挂着几分笑意。
周围那些恭敬的请安声在他掀起布帘的时候便已经起来了,卫玠却并未说什么,他只是这样看着陆意之,而后那金玉之声才缓缓而起:“未曾想一转眼的功夫,本王却要唤你一声陆都督了。”
陆意之闻言是笑着朝人拱手一礼…
他的语气恭敬、面容平和:“不管是陆小大人还是陆都督,臣都要唤您一声王爷。”
卫玠听闻这话却未曾出声,他手放在暖炉上头慢悠悠地烤着火,脑中却是想着那几个梦境里的陆意之…梦境里的陆意之也是一样的风流纨绔,只是最后却成了五军都督。他想起当日慧明所言,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轮回一说?
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也不敢出声…
倒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扰了这处,众人往前看去便见一人一马一路到了承天门前,他手中高持先帝所赐的金牌,一路过来自是通行顺畅。陆意之亦抬头看去,待见到徐亥翻身下马朝他跑来的时候,他微凝了面容,口中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疑惑:“出了什么事?”
徐亥素来稳重,能让他这般着急的…
陆意之想到这面色止不住一变,难不成?
徐亥心下着急,待瞧见陆意之便急急朝他跑来,他此时已顾不得这会还在皇城外,朝陆意之拱手一礼后便开口说道:“二爷,二奶奶要生了…夫人让您马上回去!”
陆意之听闻这话,面上已大变…
此时的陆意之哪里还有先前在卫玠面前的云淡风轻?他手中紧紧握着玉笏,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晃。他的脑中想得只有先前徐亥的那句话…陶陶要生了,她要生了。
他甚至连与卫玠说一句“告辞”都没有,便直直朝马匹快步走去。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
陆意之已经扬鞭策马往外奔去,一人一马,没一会便已消失在了承天门前。
“这…”
百官看着这幅画面互相对了个眼,不过是生孩子,这位陆都督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些?这位千岁爷可还在呢。他们想到这边又朝那顶青布小轿看去,却发现素来没有什么变化的九千岁此时的面色却也有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奇怪。
似是有些说不出的惘然。
卫玠手握着暖炉,她…要生了?是啊,按着日子她也的确该生了。
他想起那日在清明寺中看到她对着高高隆起的小腹说话的时候,心下便有几分说不出的怅然…她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她其实一直都是喜欢小孩子的。
卫玠合了合眼,而后是伸手翻下了轿帘,好一会才淡淡说道:“走吧…”
众人看着那顶青布小轿重新启了程,纷纷垂眸让开了路让人进去…直到那顶轿子快瞧不见影了,他们才站直了身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有人眼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奇怪。”
是啊,奇怪,太奇怪了…
这位千岁爷今日的表现委实太奇怪了些。
…
武安侯府九如斋。
王昉躺在床上,双膝微屈,双手抱着枕头,只觉得那股子疼痛还是未曾消散,反倒是越发疼了起来…屋中的丫鬟进了一回又一回,两边的稳婆也一直在她边上说着话,却是让她用力,再用些力。
王昉此时若能说得出话,只怕是要回上一句“我已经用力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去了…”
可她此时早已疼得说不出话,喉间溢出的也只有一声又一声高高的痛呼声…她在这里头已经有一段时辰了,羊水也早就破了,可是这孩子却仿佛还舍不得里头似得,怎么都不肯出来。
陆意之到九如斋的时候,王昉进去已有一个时辰了…
九如斋门前围着不少人,除了姚如英等人,就连程宜与傅老夫人也因为早先得了消息马不停蹄得赶了过来。
这会她们都面容急切得望着那紧闭的屋门。
“怎么样了?陶陶她怎么样了?”陆意之因为一路疾驰,头上的乌纱和身上的官袍早已乱了,可此时他哪里还有功夫关注这些…他眼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听着里头传来的痛呼声,面色一变,眉心跟着也收拢了几分:“怎么回事?陶陶怎么喊得这么厉害?”
姚如英看着他回来,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她听着他的发问,便开口说道:“你别急,这都是正常的现象…女子分娩都会疼的。”
陆意之听完却仍旧紧拢着眉心,袖下的手更是紧紧攥着…她最怕疼了,可往日即便疼得再厉害她也只是强咬着牙,只有当真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轻轻叫一声。如今她叫得这么厉害,可见是真的忍不住了。
那得多疼才能让她叫成这样?
外头无人说话,都屏着气听着里头的动静…
可时辰过去许久,那屋门却还是未曾开,只有王昉的痛呼声从最初的清亮开始变得越发嘶哑起来…站在外头的几人不管是主子还是奴仆,面色都开始变得有些不好,这个时辰未免也有些太长了。
姚如英看着面色惨白的傅老夫人轻声劝道:“您且先去堂中休息会,等陶陶好了,我便请人来与您说。”
傅老夫人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她依旧站直了身子朝那道紧闭的屋门看去…她这阵子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好,成日里都是用药吊着,这会站了快有一早上的功夫自是虚弱得不行。可要是让她在屋里等消息,她哪里坐得住?
她刚要开口说话便见一道红色的身影径直往前走去…
众人自然也察觉到了陆意之的动作。
姚如英看着陆意之,先是一怔,跟着便开口说道:“九章,你要做什么?”那里可是产房,他过去做什么?
陆意之的脊背挺得很直,闻言步子也未曾停下,只是开口说道:“我进去陪着她。”
众人闻言却是一怔,素来就没有男子进产房的道理,产房本来就是污秽之地,一般有身份、有官职的男子向来避讳这个地方,有些士族为了避讳这污秽之气,甚至在女子做月子的时候都不会靠近…因此陆意之这个做法,着实让她们惊住了。
姚如英看着他这幅模样是叹了口气,却也未曾拦他,只是开口说了一句:“罢了,让他进去吧…若是陶陶知道他在身边,保不准也能好受些。”何况九章这个脾气,若他决定了的事,即便他们再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
傅老夫人和程宜闻言便也未再多说。
…
产房的门被推开。
那股子血腥之气便迎面而来。
众人看见陆意之进来自是一愣,程嬷嬷也在里头帮衬着,瞧见他便屈膝一礼…几个稳婆原先说话见程嬷嬷摇了摇头便也都住了嘴。
王昉连着喊了几个时辰这会早已喊不动了,眼瞧着陆意之走近,她是一怔而后才哑着声音开了口:“你怎么来了?”这里是产房,他怎么就进来了?她伸手想推人,让他出去,可她全身的力气都没剩下多少,哪里推得动人?
“没事的…”
陆意之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哑然,他的手紧紧握着王昉的手,眼看着她布满汗意的面容,一面是接过琥珀手中的帕子替她拭着脸上的汗,一面是柔声说道:“你别怕,我就在这陪着你。”
他这话说完是看向稳婆,先前眼中的柔情意骤然消散,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到底是怎么回事?”
稳婆闻言一面是抹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是低声回道:“二奶奶的宫口还未全开,小公子,小公子还出不来…”
陆意之还想再说,便发觉王昉握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道之大就连他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心。他忙转头看去,便见她一张沾染着疲态的面容此时又疼得皱起了眉心,喉间更是溢出了一串又一串痛呼声…
陆意之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骤然又疼了几分。
他往日惯会说道,可此时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陶陶,别怕,我在这…”若是让旁人瞧见在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陆都督此时竟然会是这幅模样,只怕都该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只是此时的王昉早已被疼痛麻痹了,哪里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即便她听得清此时也没有心力去回答他。
这会的阵痛比起先前还要让人难耐…
两边的稳婆让她再用些力,只有等宫口全开了,她的孩子才能出来。
因为怕王昉伤了舌头,这回她的嘴巴里已放了一块帕子…王昉这会便紧咬着帕子,拼尽着全力想再用几分力道,可她已撑了一早上的功夫即便先前一直用参汤蓄着力气,可要开宫口的力气却还是不够。
屋中几个稳婆都急得冒汗,这女人生孩子拖得时间越长就越不利…
看这位二奶奶的样子只怕是危险了。
陆意之未曾察觉到几个稳婆的担忧,他只是感觉到手中那比起先前而又消散几分的力道,还有王昉因为失去力气而有些疲惫的眼睛…他的心下跟着一紧,手紧紧握着王昉的手,眼看着她哑声说道:“陶陶,我们不生了。”
他宁可不要孩子,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这话不仅旁人听清了,就连王昉也一字未差听了个清楚…她睁开眼看着陆意之咬牙说道:“你胡说什么?”
这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他们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这个混蛋究竟在胡说什么!
王昉还想再说,那股子阵痛便又袭了上来。她也顾不得和陆意之再说什么,拼尽了全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那处…稳婆一直注意着宫口,瞧着那处开了几分,忙说道:“开了,开了,二奶奶你再用些力,小公子就快出来了!”
王昉听着这话心下也跟着一松,连带着力气又使上了几分…
许是因为陆意之先前那话的缘故,这会开了宫口后倒很是顺畅,直到王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听到“哇”的一声,跟着是听见几个稳婆高兴得说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是儿子…
是她和陆意之的孩子。
王昉心下一松,跟着便直直晕了过去,晕倒之前她听见耳边传来陆意之的一声:“陶陶!”她想皱眉,想与他说话,更想好生揍他一顿,让他先前胡乱说道…可她实在没有这个力气了,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
等到王昉再醒来的时候,却已是隔日清晨了。
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熟悉的帷幔…王昉抽了抽手,却未曾抽动,她侧头看去便见陆意之紧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她心下一柔便也未曾再动,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微拢的眉心。
陆意之似是察觉到什么立时便惊醒了,他的手紧紧握着王昉放在他脸上手,跟着是坐直了身子…
待看见王昉果真醒了——
陆意之伸手连带着她身上的被褥一道拥入怀中,他的脸埋在人的肩上,声音因为一夜未曾睡好而显得有些嘶哑:“陶陶,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