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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难得一个舒朗晴日。
朱雀巷的庆国公府今日尤为热闹。
近些年来, 庆国公府连着出了这么多事,在这金陵城中的地位难免还是薄弱了几分。可自打上回天子亲赐旨意抬出去了个莲贵妃后, 这些士族门第免不得又开始重新观望了起来。
虽说那位莲贵妃并不是王家的人…
可毕竟是从王家抬出去的,何况这庆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不也姓程?他们可听说了自打这位莲贵妃进宫之后,天子便对其恩宠有加,如今这位程景云又任文渊阁大学士…假以时日若是这位贵妃娘娘能诞下一子, 那中宫的位置自然手到擒来。
因此这么一来二去,众人对王家的关注自然比往日还要甚几分。
早几日他们便知晓王家一派张灯结彩的,可见是有喜事的模样, 细细打听了一回才知晓原是那程景云过生辰。
程景云如今可是朝中除了那位陆都督之外, 最受天子信任的近臣…何况今次王家替他置办生辰礼,这位陆都督自然也在, 因此这有收到请帖的自然纷纷而至,这没有请帖的也都把礼给送到了, 权当把礼数先给尽到了。
如今天色已清明…
庆国公府也已是一副喧嚣热闹之景。
外院由王珵和王岱两兄弟打点着, 内院便由程宜和王蕙接迎着内眷妇人与小姐。
原本程景云的生辰礼, 男子多些倒也不足为怪,都是朝中一道任职的同僚,何况他素来人缘不错, 他的生辰礼, 旁人自然不会错过…只不过还是有人发现, 今儿个来得更多的其实还是些妇人、小姐。
有的是随兄长一道来的, 有的是随父母一道来的, 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竟是要比春日里的光景还要鲜活几分。
…
王昉领着陆棠之到王家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王家的影壁之处已停了不少马车…她一眼望去,眼瞧着样式与那外头挂着的牌子,大多都是金陵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士族门第,即便不是士族门第,身份却也不算低。
王昉便这样拢着眉心张望了一圈,才抱着满满朝身边侍候的丫鬟问道:“今儿个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原先母亲可没说过请这么多人。
那个丫鬟是个机灵的,闻言是先朝王昉打了个礼,喊她一声“四姑娘”,而后是道:“夫人也未曾想到今儿个会来这么多客人…”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恭声一句:“这会女客都在花厅坐着,四姑娘是先去千秋斋还是去花厅?”
王昉闻言一双远山眉便又轻轻折了几分…
既然母亲不知道,那么今儿个来得这些女客只怕目的并不单纯。
她心思一转便有几分明白了,如今程愈任文渊阁大学士,若是没有意外他便是日后的太子太傅,或还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内阁首辅…何况现在宫里头还有个以程家表亲进宫、受天子独宠的莲贵妃。
程愈如今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相貌…
偏偏还孑然一身,自然成了这金陵城中贵女们择婿的香饽饽。
往日他不参加宴会、不置办宴会,旁人自然也寻不到什么机会,今儿个既然有了这么一层机会…这些人自然得抓紧了机会,即便见不到程景云,可若是能在母亲那处博得几分脸面自然也是极好的事。
王昉能想到这些…
陆棠之自然也不会想不到。
王昉侧头朝陆棠之那处看去,便见她俏丽的面上这会却有几分惨白之色…她心下叹了口气,跟着是轻轻喊了她一声:“棠之。”
“啊?”
陆棠之闻言是回过神,她看着王昉面上的担忧便轻声说道:“嫂嫂,我没事。”今儿个这幅模样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事,以前他没有功名的时候便已是金陵城中贵女们择婿的最佳选择,如今他任大学士,自然更受人青睐几分。
只是知晓是一回事…
可她心中却还是有几分仓惶失措的。
这金陵城中的贵女们没有几个是差的,偏偏她却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若真当要比起来,她却是如何也比不过她们。陆棠之想到这心下便又有几分怅然,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把心中的情绪先收了起来。
她不想让嫂嫂担心。
陆棠之的面上重新挂起了笑容,口中也是一派轻松的语调:“嫂嫂先去见老夫人吧,我由人领着先去花厅便是。”
王昉见此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吩咐了一旁侍候的丫鬟好生伺候着陆棠之,才抱着满满朝千秋斋走去。
…
千秋斋中较起别处倒是有几分清净…
王昉抱着满满走了进去,屋子里除了梁姨娘抱着元元陪着傅老夫人,便再无他人了。
傅老夫人瞧见他们过来心下也高兴,她是朝王昉先招了招手,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个怎么来得这么迟,先前你母亲还说起你。”待这话说完,她是先伸手抱过了满满,满满如今已是认人的年纪,好在他不怕生,即便换了个人抱也不见哭,口中是咿咿呀呀说着话,却也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一旁正在玩着的元元陡然又瞧见个小娃娃也格外惊奇…
他半抬了脸朝满满看去,跟着是伸出指头朝满满喊道:“弟,弟弟…”元元比满满要大几个月,说话自然也更清楚些。
傅老夫人听见这话,便又笑了开。
她手中仍环着满满坐着,口中是与元元说道:“他可不是弟弟,按着辈分,他还得叫你一声舅舅才是。”
元元哪里分得清楚这些,他鲜少瞧见与他一样大的,这会自是开心,仍旧指着人口中迭声喊着“弟弟,弟弟…”满满许是也被他吸引住了,一双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得看着元元,没一会便也随着他的声音手舞足蹈起来,口中也跟着咿咿呀呀说起了话。
一时之间——
这一室之内便都是小儿的声音,倒是把旁人都惹得开怀了几分。
傅老夫人一面是握着帕子擦拭着满满的嘴角,一面是朝王昉问道:“九章没过来?”
“来了…”
王昉的面上仍带着笑,她低垂着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口中是继续说道:“原本以为您这有女客,他也不好过来,便径直去了外院…来的时候,他还让我向您问好,还说这阵子天凉了让您注意着身子。”
傅老夫人闻言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分笑:“只要你们好好的,我也就好。”
她这话说完才又开口说道:“等过会,你也去花厅帮衬着些…今儿个来得人多,你母亲又得拾掇宴席,只怕忙不过来。”
“好…”
即便傅老夫人不说,王昉也要去上一遭…
往日她的确不喜这些妇人、小姐们的宴会,可这阵子她自己也跟着操办了几场宴会,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何况陆棠之一个人坐在那处,她免不得心下有几分担忧。
王昉想到这便先起了身,满满这会正玩得热闹,她也就未曾带他,只与傅老夫人与梁姨娘打了个招呼,便往花厅过去了。
…
花厅临河而建。
王昉还未曾走到,便已听到了那处传来了一阵莺莺燕燕的声音…等穿过花木走进院中,里头那副热闹景象便在她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
今儿个因着天气舒爽,便也未在里头坐着,倒是在院子里置办了桌子、椅子,倒也方便赏景。她的母亲这会便坐在主位上,这会正与身边几个贵妇人说着话。而其余的一些士族小姐便由阿蕙领着在另一侧的长廊下赏花吃茶看着景。
这些士族小姐有的侧坐在长廊上,有的站着折花赏景…一眼望去约莫十余人,各个打扮得尤为精细,从头上的珠钗头花,到衣服的配色,再到首饰的搭配,竟是没有一桩出错的。
程宜先瞧见她,便笑着朝她伸手说道:“陶陶来了?”
王昉听到她的声音便也先收回了神,她笑着走过去先朝程宜先打了个礼,口中是唤她一声:“母亲…”
待这话说完——
她便又朝其余一众妇人打了见礼。
如今陆意之的身份高了,王昉的身份自然也跟着高了不少…这其中有不少妇人、小姐身份还没她高,自然不敢受她的礼,反倒是恭恭敬敬唤了她一声“陆夫人”。
王昉便也只是笑了笑未说什么——
白芨已在程宜的身侧替她安了位置,王昉便径直坐了下去,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一面是陪着她们说起了话。
妇人之间说的那些话无外乎也就那么几桩子事,何况今儿个她们为什么过来,大家心里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先前说得顺畅的那些话,自打王昉过来却有些难以开口了。
这金陵城中可从未有过什么秘密——
在座的这些人隐约是知晓那位程学士早年间约莫与这位陆夫人是有过一段的,虽说如今时岁隔了几年,这位王四姑娘也嫁了个好夫婿…可有些话终归也不好随意说。因此众人便另择了几个话题说起来,倒是未再与那程愈的事扯上什么关系。
这倒是让程宜轻松了一回——
她原本就未曾想到今儿个会来这么多客人,只是人都来了她自然得好生招待…偏偏这些人张口闭口便是她的那位侄子,她不傻,自然知道她们今儿个过来是什么意思。景云的婚事她不是没有担心过,如今陶陶已嫁了人也生了孩子,偏偏景云还是孑然一身。
可担心是一回事…
她可从未想过要去干涉些什么,好在这些话题终于戛然而止了。
…
等到午后时分。
今儿个来参加宴会的这些客人也就开始告辞了,王昉帮着程宜送完了客又料理了些事便打算去寻陆意之…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他必定喝了不少酒,她不知道陆意之的酒量便怕他喝醉。
临来要走的时候——
王昉是看了眼花厅,这会花厅还有不少丫鬟在拾掇着,阿蕙也在帮着母亲在一旁操持着。
她看了一圈也未曾瞧见陆棠之,便开口问流光:“可瞧见三小姐了?”
先前人多,流光也未曾注意…
这会听主子问话,她是张望了一圈,才又摇头说道:“奴未曾看见三小姐。”她这话说完见王昉拧着眉心便开口问道:“可要奴遣人去找一找三小姐?”
“不用了…”
王昉摇了摇头,棠之并不是头回来王家,何况她的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棠之先前瞧着便不在状态,这会或许是去寻程愈了也有可能。既然如此,她自然更加不能遣人了,没得旁人瞧见,真该胡乱说道了。
她敛下了思绪,步子是朝外院过去。
…
程愈今日生辰,自然喝了不少酒。
他的酒量不算差却也算不上好,这会勉强送完了客人便屏退了小厮的陪侍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起了步子…王家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从小到大,但凡是来金陵城他大多都是住在王家。
即便这两年——
程愈有意无意得避开了这处,可他的记忆一直都很好,王家这些年又没有什么变化,这些景致与路线自然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中…他知晓穿过这条小道往左去便是梅园,穿过梅园再走一刻钟的功夫便是有容斋。
有时候还真是想醉一场啊,醉了好,醉了便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可不管他怎么喝,即便像现在喝得头昏脑涨,可与她有关的那些记忆却仍旧很清晰…清晰到他甚至能记得在什么地方,他曾与她说过什么话。
程愈想到这,唇边却是泛开了一抹自嘲的笑,他的手抚在微拧的眉心处,步子仍旧一步未停往前走去。
“程公子…”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程愈隐约能辨出几分,若是他未曾记错的话,这个声音应该是陆家那位三小姐…他止了步子侧了身子看去,便见陆棠之由人扶着朝他走了过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就连裙角也因为快速的走动而晃动不止。
他放下覆在眉心处的手与人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陆三小姐怎么在这?”
陆棠之先前寻人寻了许久,这会还有些未曾缓过来…闻言她是稍稍停顿了一瞬,等那股子气息平和了几分,她才开口说道:“我在等程公子。”她看着程愈面上的怔楞,脸还是忍不住红了几分。她仍旧还是往日那个爱脸红的姑娘,尤其是在他的面前…可这一回她却未曾避讳。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
荷包是蓝色的,用的是双面绣的样子,正面上头绣着青山绿竹,背面是一首诗,却是当初程愈所做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陆棠之白皙的指根紧紧握着荷包,若是细看的话还能看到那几根紧握着荷包的手还有些打着颤…她心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开了口:“这是我亲自做的荷包,我…”
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被程愈打断了。
程愈鲜少有打断别人说话的时候,这并不是一件礼貌的事,可今儿个他却还是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开口说道:“陆三小姐,你这个礼我不能收。”荷包有定情之意,不管这位陆三小姐是什么意思,他都不能收。
陆棠之的面色有一瞬得惨白,可也不过这一瞬她便又重新开了口。
她未曾收回荷包,一双潋滟的桃花目却稍稍抬了几分…陆棠之一瞬不瞬得看着程愈,跟着是开了口:“留芙,你往后退几步。”
留芙是她的贴身丫鬟,闻言她是低低应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
等身边没了人,陆棠之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其实很紧张,这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下一瞬就能从喉间跳出来似得…她的脸应该又红了,也许比起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红,她已经察觉到那股子热意了。
可她还是看着程愈,开口说了话:“我喜欢程公子,也知道程公子并不喜欢我,只是这些话我若是一直放在心中,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给憋死的…”
她这话说完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开了口:“所以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只有说了——”
“那么即便日后想起来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
陆棠之说到这的时候倒觉得脸上那股子热意,和这颗跳跃不止的心已经缓和了许多…她的脸上重新绽开一抹笑意,真的说出这些话了,倒也未觉得有什么了。她把手中的荷包塞到了程愈的手中,眉眼弯弯,声音如故:“程公子若是喜欢便收下吧,这只是我的心意,没有什么定情之物的意思。”
“若是——”
“若是你实在不喜欢,那么出了门边扔了吧,只是不要让我知道。”
陆棠之说到后话的时候还是几不可闻的露出了几分叹息,她是看了人手中握着的荷包一眼,跟着是又朝程愈屈膝打了个礼便转身朝留芙走去…她走得很快似是怕他再说些什么,没一会功夫,这园子里便没了她的身影。
程愈看着她的身影,似是还未曾回过神来。
待瞧见她的身影穿过一片树林瞧不见影了,他才收回了眼看着手中的荷包…荷包精细,无论是配色和花样都是他喜欢的。他想起先前那位陆三小姐仰着头睁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目与他说话的那副样子,脸通红,语气却极为坚定。
他想着想着,竟忍不住扯开唇轻笑了一声。
…
近段日子——
陆意之是越发忙了,为着淮阳王的事,他已有好几日未曾睡好觉了…王昉心下担心却也不敢太过规劝,就如当日卫玠所言,这些事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当初淮阳王起兵谋反,还未出淮阳便已被陆意之砍杀,这一场谋反未起硝烟便已结束。
可如今…
如今淮阳王仿佛当真有如神助一般,从淮阳朝金陵的这一路,他竟然已接连收复了五座城池,更是折了大晋不少将士。
王昉心中明白这个所谓的“神助”便是卫玠…她亦知晓,不仅她知道,陆意之、刘谨,以至程愈他们也都知晓。
今日陆意之难得休沐,可他也未曾好睡,一大清早便去了外院的书房…王昉打听了一番知晓楚斐、尤子旭等人都过来了,这会正在书房商量着对付淮阳王的事。等到午间时分,她遣人在外院替几人安排了膳食,可底下的丫鬟连着去禀了几遍也未曾见人出来。
王昉便也坐不住了,索性由流光扶着迈了步子朝外院走去。
徐亥似是未曾想到她会亲自过来,他走过来朝王昉拱手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二奶奶怎么亲自过来了?”
“二爷早间便未怎么用膳,我怕他身子受不住…”
王昉这话说完,刚要开口再说,便见那扇门已经开了。
她抬眼望去,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穿白色僧袍的男人…王昉一怔,口中是跟着呐呐说道:“慧明住持?”
慧明看到她,面容却未有什么变化。
他与她做了个合十礼,口中是唤她一声:“陆夫人…”而后便先走了。
王昉见此亦低垂了眉眼还了一礼,待人走后,她才看着慧明的身影开口问道:“慧明住持…怎么会在这?”
徐亥闻言是低声说道:“这位慧明住持未出家前,曾是二爷的旧友…如今亦是来帮衬二爷的。”
王昉脸上的疑惑仍旧未曾消散…
她看着慧明平稳的步伐,如故的身形,闻言却是拧了眉心,慧明竟然是陆意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