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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龟兹王城。
刚刚病愈的龟兹王白池一头齐肩短发,头顶国王宝冠, 脸色还有些苍白。
左侧衣着长襦大袴,笑得端庄和雅的是王后递史 。
右侧禅衣锦绣, 满头珠翠的则是闻名遐迩的宠妃罕古丽。
国王是在罕古丽的寝殿中突然晕厥的,可是现在罕古丽却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 而且荣宠比之先前丝毫未减,可见其受宠程度。
此时此刻, 国王白池,以及大旭使臣谢九郎, 以及几个成年王子,和相国帛英等一些股肱之臣正把酒言欢,场面分外和乐。
在一片和乐中, 阿宝作为今天的关键人物之一亦有幸第一次出现在如此庄重盛大的宫宴上。
她坐在帛英的下手处, 还是惯常的大辫子, 只是辫子上绕着极精致的金丝花蔓, 耳戴铃坠, 额间吊着一颗金丝枣般大的红宝石,整个人看上去丰姿冶丽, 堪当国色。
可是,此时她一手持白玉杯,一手撑着下巴抵在席案上, 傻呵呵的笑着……
平常帛英是不让她饮酒的, 她一饮酒就醉, 一醉就傻乐。倒是从不撒酒疯,只是整个人软绵绵的,让她干啥就干啥,显得特别可爱,也特别好欺。
而在她斜对面的谢九郎一边同众人交谈,一边时不时地瞅她一眼。这瞅着瞅着,不期然就和另外一双深棕色眸子的主人对上了眼。
那双眸子的主人头扎锦带,身穿对襟翻领窄袖长袍,腰间系着宝带,脚蹬长靴,显得格外气宇轩昂,俨然就是龟兹王的继承者——苏力王子。
苏力是今日才知道这一次代表龟兹出使大旭正式开通两国商贸的人竟然是好像什么都还不太懂的夏侯嘉宝。
夏侯嘉宝从五六岁来到龟兹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因为是宗亲,又有大旭皇室的血统,作为一起长大的苏力一直都以为阿宝会是他的妻子 ,也只能是他的妻子。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阿宝会离开。
传闻汉地山河锦绣,到处是文采风流的俊美郎君,阿宝这一去,会不会被迷了眼,还回不回来实在难以预料。
也怪他最近与大兄、二兄争斗得厉害,竟忽略了阿宝,竟不知她和那大旭来的太子少师已相处了好些日子,昨夜还是母妃从他父王那里得知这一次龟兹派去大旭的是相国之女夏侯嘉宝,这才一早遣了身边的婢女来告诉他……
可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与之相关的文书已经颁发下去,即便他去找龟兹王白池,也改不了任何事实。
若夏侯嘉宝一走,若她不再回来,那他与阿宝之间的口头婚约便等同于作废,他失去的不仅是帛英这一脉的强有力的支持,还有中原大国可能对他的亲近和好感……
一整夜他都心绪不宁,此刻见那俊美高华的大旭太子少师竟在与别人推杯换盏的间隙时不时偷看阿宝,虽然每一次都做得不着痕迹,但那眼中的关切和炙热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同样都是男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打得什么主意,一眼即见分晓。
阿宝饮酒之后是个什么德行,有多勾人,在阿宝十三岁生辰的时候,他就见识过了。曾经他还坏心眼的怂恿阿宝偷喝过酒,还让阿宝喊了他一下午的苏力哥哥、好哥哥……然后被帛英发现,让他父亲龟兹王在大冬天将他撵到乌孜别里山口练了整整一个月的兵。
而今看着别的男人如此觊觎着醉意媚态的阿宝,就像自己从小守着一颗小苗苗,好不容易等到小苗苗长成了大苗苗,然后长出蓓蕾,然后含苞待放,半开半合……然后该死的偷花贼就出现了,而且还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和那花打好了关系,骗取了那花的信任,然后那花还花枝招展地向着对方尽情地展示着她的美和媚……
呸!
他的心就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剜着的痛。
他的心里还烧着一把火,那把火仿佛要把一切都毁之殆尽,都烧成灰烬……
“父王,儿子有一个请求。”
突然,苏力走出席案,单膝跪在大殿中间,向着上面已经醉眼熏熏的龟兹王白池如此说道。
龟兹王白池打了一个酒嗝,笑眯眯地无所谓道:
“什么请求,你且说来?只要无伤大体,答应你就是了。”
苏力回头看了看酒色生香的阿宝,笑了笑,语气坚定:
“儿子想要在阿宝代表我们龟兹出使大旭前先完成我们的婚约。”
苏力说完,白池先是沉静了一下,尔后击案大笑,指着苏力佯骂道:
“你个臭小子,到底是长大了知道想媳妇儿了,还是怕自己的心上人被汉地的郎君迷住了,跟着别人跑了?”
白池说完,整个大殿霎时间便爆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众人或东倒西歪,或摔杯子泼酒……
在一片哄笑声中,苏力红着耳朵腼腆的笑笑,尔后更加中气十足的大声道:
“回父王,都有。父王成全儿子吧!”
白池手一抬,刚要说出‘准奏’二字时,谁知右手边的宠妃罕古丽突然扯了扯他的腰带,那话又咽了回去。
自池看见罕古丽朝着相国帛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帛英却盯着案前的杯中酒,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小阿宝,你的苏力哥哥着急娶你做媳妇儿呢,你同不同意啊?”白池又对着半倚在席案上阿宝如此说道。
阿宝砸吧砸吧红艳艳的小嘴儿,迷迷瞪瞪,咕咕哝哝:
“媳妇儿……嘿嘿……媳妇儿……嘿嘿……”
“尊敬的龟兹王上。”突然,一直风调开爽的大旭太子少师谢九郎亦起身,朝着龟兹王白池的方向,拱手作揖,尔后娓娓道:
“臣自年初离开洛阳前往贵国,一路爬山涉水,到了贵国时已去半载光阴,而今贵国王上睿智通达,使我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达成协议。如今我朝圣上正翘首以盼为臣能将龟兹与龟兹王上的友好之意尽快带回去。
这贵国王子与王子妃成亲本是可喜可贺之美事,然寻常布衣家的婚事亦三书六礼前后历时非半年之久不可,何况如王子之尊贵……
臣惶恐大旭与龟兹两国之友好因为臣的迟迟不归而有所磋磨……”
说完,九郎对着龟兹王又是深深一揖,动作矜贵流畅,更显庄重。
龟兹王的醉意不知何时已经尽退,推开半倚在怀里的宠妃罕古丽,挺起脊背笔直坐着。
“帛爱卿,你来说说孤该待苏力这顽劣痴儿如何处之啊?”白池突然对着一直沉默不言的帛英发难,浑黄的眼晴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帛英起身,几步越过席案,在苏力身后一步的位置跪下,这才回道:
“王子与吾儿之亲事本是臣以及臣之家族的荣幸。然便如友国谢少师所言,苏力王子乃吾王龙子,身份尊贵至极,王子的亲事又如何能够草草行之?况且阿宝乃帛英唯一娇姝,待之如珍似宝,臣之私心,亦不忍她在婚姻大事上受半分委屈留半点遗憾。
其二,若苏力王子此时与阿宝成了亲,他们少年夫妻一时难免情热,届时再让阿宝前往大旭,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何其残忍不仁?
其三,吾王已知阿宝乃臣与大旭皇帝之胞弟瑞王殿下的孩子,若阿宝成亲岂有不征得其父族同意的道理?若此刻匆忙完结婚事,怕届时大旭皇室要怪我们龟兹不遵礼法了。
故而,臣斗胆建议,先让阿宝跟着谢少师出使大旭,待她完成吾王交给她的使命成功归来后,再完成与苏力王子的婚事。届时普天同庆,臣之大幸。”
龟兹王听了微微颔首,道:
“便如帛爱卿所言。”
接着又对着一直跪在那里脸色渐白的苏力说道:
“我儿可是还有什么意见?”
苏力双拳紧握,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云淡风轻:
“儿子都听从父王的安排。”
“甚好,甚好。”龟兹王在说了两个甚好后,突然仿佛现在才发现一侧的大旭太子少师谢九郎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大感歉意道:
“尊贵的少师快快请起,来,咱们接着喝酒喝酒。”
说完也不待九郎回应,又对着帛英道:
“帛爱卿也快快请起,来,大家都不要拘束,喝酒喝酒……”
然后苏力和帛英先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整个大殿中慢慢又恢复到先前的和乐。
倒是倚在身后婢女怀里已经睡着了的阿宝不知道,她的命运从这一刻开始才算是真正的被改变了。
这一夜,龟兹王室为大旭使臣谢皋谢九郎设置的宫宴以宾主尽欢的结局完美谢幕。宴会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几乎是被仆从和婢女或背或扶出宫殿的。
唯有谢九郎和帛英二人还保持着清醒,半分醉态也无。
帛英和阿宝是最后走出宫殿的,那时阿宝才刚刚醒来,脸上还带着初醒时的红晕。
当阿宝走出宫门的那一刻,一股夜风袭来,激得她猛得打了个冷颤,一双大大的眼睛瞬间明亮得像是全月之下幽蓝宁静的罗布泊……
那一刻,伴着阿宝身后富丽堂皇的宫室,伴着她那一袭繁复华丽的宫装,一个何其相似的画面骤然间出现在九郎的脑海之中。
九郎震惊,他竟不知他前世其实是见过阿宝的。
只是那时候的阿宝比现在的年纪还要稍长一些,也更加倾国倾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