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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不停地下垂,她不甘心地闭上眼, 虽然活得艰难, 可她还没有活够。
翌日悠悠转醒之际,就看见坐在塌边上的巩姨娘, 繁复的交襟古装衣裙, 颜色素净, 虽年岁看起来并不小, 却楚楚动人, 别有一番风姿, 一副想抱她又不敢抱的样子, 哭得哀戚戚的。
她思索着一个女儿该有的样子, 露出一个微笑。
外面走进一位婆子,手中端着雕花木盆,巩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扶她起来梳洗, 说话间,雉娘知道这位婆子姓兰,是巩姨娘的心腹。
乌朵掀帘子进来, 手里端着一碗米粥, 雉娘方才觉得腹内空空如也,就着两碟子小菜,硬忍着喉间的不适,将米粥喝完。
巩姨娘见她喝完, 眼眶更红,问黑瘦的丫头,“乌朵,你今日去厨房要吃食,可有人为难你。”
乌朵似乎迟疑一下,“姨娘,王婆子倒没有为难什么,只不过话说得难听些,奴婢就当作没有听见。”
巩姨娘闻言眼眶又红,抽出帕子抹起泪来,雉娘手顿一下,她发现这位姨娘眼泪真多,简直就是一个水做的人。
雉娘将碗递给乌朵,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对巩姨娘摇下头,巩姨娘哭起来,声音哽咽,“三姑娘如此懂事,姨娘明白的,身为妾室就该守妾室的本份,从未想过要和夫人争什么,你自小乖巧,纵是二姑娘多次寻你的不是,你也只是忍着,这次若不是她们太过份,你怎会…幸好菩萨保佑,你大难不死,否则…”
说完,巩姨娘的眼泪掉得更凶。
她眸光微冷。
菩萨高高地上,哪能看见人间疾苦。
她靠在塌上,兰婆子和乌朵收拾好,便退了出去,屋内只余母女二人,巩姨娘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你不过是与表少爷不小心碰了下手,二姑娘就嚷得人尽皆知,说你不知羞地痴缠表少爷,上赶着贴上去,可姨娘知道,你是个本份的孩子,平日里避那表少爷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如此地事情,此事你爹自会明查,你为何想不开,自寻短见…”
竟是这样。
不过是被男人碰了一下手,原主便被逼得寻死。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巩姨娘停住不语,将泪擦干,门帘掀开,进来的是董氏。
巩姨娘站起来,朝她行礼,董氏看也不看她,挑剔地看着塌上的雉娘,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昨日我思来想去,虽然雉娘不知事,可我身为嫡母,却不能看着她再做傻事,姑娘家的名节何其重要,眼下,此事还不知道瞒不瞒得住,倒不如趁机将雉娘的亲事订下。”
闻言,巩姨娘大惊。
董氏立在塌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雉娘虽年岁最小,可事急从权,出了这档事,若知情,哪还有人家愿意聘她为正妻,倒是我这个嫡母心善,想着母女一场,实不忍心…我那娘家侄子,一表人才,身强体壮,雉娘嫁过去,看在我的面子上,我那嫂子也不会说什么。”
巩姨娘脸色瞬间煞白,抖着唇,“夫人,此事老爷可知?”
董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庶女的亲事,我当嫡母的做主便是,何必惊动老爷,此事就这么定了,雉娘好好养伤,就等着嫁人吧。”
说完董氏便扬长而去。
巩姨娘白着脸,看着塌上的女儿,大哭起来。
雉娘实在是有些看不上只知道哭的巩姨娘,她冷着眼,挣扎着坐起来,巩姨娘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怎么办?夫人居然如此狠心,那董家少爷十分凶暴,听说发妻就是被他生生打死,不行…我要去求老爷…”
巩姨娘哭着掩面跑出去。
雉娘看着房顶的木梁,垂下眼眸,半晌,使劲的拍下塌,弄出声响,外间的乌朵进来,“三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雉娘对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衣橱,乌朵会意,取来一套绿色的衣裙,替她换上,又将她扶到梳妆台前,挽了一个发髻,绑上发带。
棱花镜子中映出少女的模样,墨发如云,肤如凝脂,却又弱质纤纤,绿色的衣裙也未能将其容色减半分,分明是一朵美丽的小白花儿。
喉咙处还是火灼般的痛,她强忍着不适,让乌朵扶着出去,一走出门,外面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睁不开。
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再睁眼看着这陌生的院子,此时无心细看,转向乌朵,难解地吐出一个字,“父…”
乌朵反应过来,“县令大人在前衙。”
雉娘点点头,示意前去。
还未走近,就听见巩姨娘的哭声。
三堂是县令的办事之处,此时不仅赵县令在,文师爷也在,巩姨娘就这样闯进来,文师爷连忙回避。
正巧碰到赶来的雉娘,文师爷与她遥遥见礼,雉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只见他不到四十的样子,长相儒雅,身量中等,双眼如炬,满是睿智。
雉娘低下头,乌朵弯腰行礼,“文师爷。”
这人是师爷,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文师爷避走,雉娘进去,就见巩姨娘哭泣着,父亲脸色黑沉,紧抿着唇,背着手气冲冲地往后院走去。
巩姨娘哭着小跑着跟上,对雉娘使一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跟,雉娘微蹙下眉,便宜父亲明显不赞同董氏的行为,董氏为何还要向她们透露此事。
她看着巩姨娘娇怯的身影,恍然明了,董氏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们听的,意在自己,她才从鬼门关里走一趟,以原身的性子,若得知马上就要嫁给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子,怕是一气之下再会寻死。
董氏想要自己死,这才是目的。
雉娘想通关窍,倒是不急,以她的姿色,赵县令必不会让她随便嫁人。
自古以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没有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参与的道理,她慢慢地穿过园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县衙后宅。
此时正是花红柳绿,青翠接红艳之时,花圃里不甚名贵的花儿开得艳丽,花朵满枝,争奇斗妍。
院子不算大,青砖黑瓦,飞檐翘角,正中一座凉亭,八角红柱,亭边繁花簇簇。
她体力略有不支,靠在乌朵的身上,指指凉亭,乌朵将她扶过去,坐在长凳上,院子实在算不上大,坐在凉亭中,都能隐约听到东厢那边传来的声音。
男人的怒吼声和女人的哭声,还有一道尖刻的辩驳声。
雉娘神色未明,环顾这略不真实的一切,不经意扫到园子的另一角,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位青年,青年约二十岁左右,身着白色长袍,云巾束发,长相英俊,透着一股书卷气,望向雉娘的眼神痴迷中带着深情,待看见她脖子上缠着的布条,眼神中有痛心,还有一丝怜悯。
青年慢慢地走过来,乌朵行礼,“见过表少爷。”
表少爷?
与原主碰了一下手的表少爷。
表少爷目光痛惜,“雉表妹,你…”
雉娘起身,扶着乌朵的手,就要往回走,这位表少爷,还是远着的好,才不过是碰下手,嫡母就能逼得原主去死,若是再有瓜葛,不知又要惹来什么麻烦。
见她欲走,青年急道,“雉表妹,鸿渐愿承担责任,照顾表妹终生。”
雉娘细品着他的话,只是照顾,而不是娶,这位表少爷贪图的不过是她的美色,打着让她为妾的主意,她目光微冷,垂下眸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青年追上来,堵住她的去路,面带急切,“雉表妹…”
“鸿表哥。”
一位粉裳薄纱的少女急急地朝这边走来,她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细眼塌鼻,却画着极浓的妆容,百花分肖髻上插着一支镂空累丝金钗,金钗下坠着一颗镶金珍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左右晃动,闪得人眼花。
“二小姐。”乌朵行礼。
少女理都不理她,目光含恨地看着雉娘,然后转身盈盈地向青年见礼,头上金钗上的珍珠摆荡出优美的弧线,将她原本一分的长相,衬得多了二分的美丽,“燕娘见过段表哥。”
“二表妹多礼,鸿渐这厢有礼。”
男人略略地弯腰,双手作了个辑,回一个礼。
雉娘用手指抠一下乌朵的掌心,乌朵忙对着两人告罪,“表少爷,二小姐,三小姐身子不适,奴婢先送三小姐回屋。”
段鸿渐见她脸色苍白,又看向她包扎着的脖子,欲言又止,雉娘装做没看到的样子,低下头去,露出白瘦细嫩的颈子。
赵燕娘。
很好,前世最憎厌的人,居然这么快就又遇见,她的目光还是如记忆中的一样,让人几欲想吐,恶心作呕,恨不得挖其双目。
今生他绝不会重蹈覆辙,以前一直未有机会做的事情,都要做个了断。
想不到无意中出手相救绿衣姑娘,居然也是赵家人,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赵家根本没有这样一位三小姐。
赵书才从县令一路升入京中,官至员外郎,府中只有发妻,一子二女皆是发妻所生,从未听说过还有三女。
也有传闻说他早年间曾有一妾,不幸病逝,他爱重发妻,发妻虽出身农家,可赵夫人颇有贤名,赵书才对其敬重有加,后院再无其它妾室,京中的夫人们无不羡慕赵夫人,后院一人独占,所生子女皆有出息。
大儿子金榜提名,进士及第,入朝为官,长女封县主,深得皇后娘娘的宠爱,小女儿嫁给青梅竹马的段家公子,段家也是皇后亲信,京中世家都要给赵家几分薄面,算得上事事圆满。
今生所有的事情都和前世一模一样,唯独赵家这凭空多出的三小姐。
一位官家小姐,陪嫡母出行,居然会随身备着火折子和盐巴,还有防身的利器,甚至连衣服都会多穿一套。
从行迹上看,这位三小姐必然见多识广,且谋略过人,应是时刻防着被人陷害,闺阁中的女子如此草木皆兵,想来常常遇险,前世有贤名的赵夫人怕是最为可疑之人。
能教出赵燕娘那等恬不知耻的女儿,他对这赵夫人无一丝好感。
智多近妖,赵三小姐并不像寻常的闺阁小姐,前世也没有这么一个人,那么,她究竟是谁?
她曾说过,她有独一无二的灵魂。
灵魂?
他的脚步一缓,瞳孔一缩。
是了,这世间离奇之事何其多,像他,能够重活一世,保不齐,她也是有不一样的奇遇。
他疾步跨进天音寺,与过往的僧人双手合十见礼,熟门熟路地走到寺后的客房处,拐进独立的小院子,执墨正巧出来,见到他,脸上一惊,然后高兴地行礼,“奴婢见过大公子。”
“免礼。”
胥老夫人正盘坐在蒲团上诵经,手指拔动着佛珠,听到声音,睁开双眼,眼中喜悦尽现,老嬷嬷将她扶起,出门一瞧,果然是大孙子。
他站在花篱的边上,青衣墨发,身姿如竹,长身玉立,清瘦的面容越发的冷峻轩昂,有着书生的儒雅,也有智者般的淡然,胥老夫人大喜,甩开老嬷嬷的手,快步走出。
胥良川弯腰行大礼,“孙儿见过祖母。”
胥老夫人上下将孙儿一打量,嘴里喃喃,“川哥儿,让祖母好好瞧瞧。”
他依言上前,胥老夫人左看右看,看不够,“怎么又清瘦不少,川哥儿,学业虽重要,可身子更金贵。”
“孙儿知道。”
“你此次前来,你父亲可有什么交待?”
“父亲让孙儿好好孝敬祖母,安心读书。”
“好,好。”胥老夫人连说两个好字,拉着长孙的手,怎么也看不够。
长孙年已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公子,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成家立业,儿女满地跑,可胥家有祖训,嫡系长房入朝,二房守业,子孙学业为重,为免分心,二十五岁方能娶妻,娶妻后才能入仕,四十无子才许纳妾。
娶亲之前,要多多磨砺,务必人事通达,入朝后能经得起瞬息万变的风云,屹立不倒。
百年来,胥家人一直严苛地遵循着祖训,才有这名满天下的声望。
离二十五还有一年之期,川哥儿的婚事也该准备起来,胥家清贵,结姻缘不看重家世,品貌才是关键。
胥老夫人看着长孙,越看越骄傲,川哥儿人品出众,又是胥家长房长子,再加上胥家的祖训,多少世家贵女想嫁进来,她可是听说,京中好几位贵女都在等着胥家松口。
今日见过的赵三小姐,看着还不错,样貌心性都算上乘,可惜是个庶出,赵家后宅太过污浊,若不然,倒是有些对她的眼缘。
胥良川不知祖母所想,坐在胥老夫人的下首,不一会儿,进来另一位公子,白袍纶巾,儒雅温和,正是胥家二房的公子,胥良岳。
“见过祖母,我一下学,就听父亲说兄长从京城来,书院遍寻不见,兄长孝顺,我就猜着是来祖母这里,果不其然。”
胥老夫人笑得脸上都起了皱纹,这两个孙子,长孙冷清,次孙温润,都是极其出色的男儿,胥家将来的担子都要落在他俩的身上。
胥良岳身量略矮些,谦和如玉,也是位极佳的翩翩公子。
重生后,胥良川是头回见到这位堂弟。
前世,皇后娘娘看中赵家,先是封赵家长女为县主,后来一路提拔赵家入京,赵家风光,一时无人能及,京中贵夫人们都猜测,皇后娘娘看中赵凤娘,想将她许给太子为正妃。
赵凤娘与太子出双入对,不避外人,人人乐见好事,谁知皇后娘娘下旨将赵凤娘许给堂弟,堂弟彼时高中探花,前程无量,因为此事,迟迟未能授官,闲赋在家,成亲后,与赵凤娘并不亲近,夫妻相敬如冰。
胥家二少夫人痴恋太子,京中人人皆知,堂弟沦为世家子弟中的笑柄,胥家百年教书育人,学生遍天下,虽无人敢挑明,却有那坏心人在言语之间颇多轻视,他曾狠狠教训过出言不逊之人,谁知堂弟满不在乎,一副任凭人说的云淡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