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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有三千白甲扬鞭出营,暮归之时白甲染晚霞。
汉阳城西五十里外的荒原,比起贫瘠苍茫的东羌郡唯一胜出的一点便有数条称不上阔江大河的暗流小溪,沿着古河床流域隐蔽在土块沙层之下,有了水源,大军才有了立营驻扎的资本。
凉州之穷,贫寒便体现在这水上,江南之富,饶在鱼米之乡。
已故的御史大夫梁云曾经就给泰天帝上书说过,若是放在其余一州,即便旱灾也不会出现凉州的燃眉险情,民成寇、鼎烹人。
数排拒马杆和铁蒺藜埋在大营外,除了辕门的行路外,八万军中所有的木柱都被削成了拒马摆放,委实是被霸王虎骑营善奔袭的几次光辉战绩打的怕了。第一个成了马蹄下亡魂的武威郡府寒胆城,几千武威郡精锐郡卒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虎骑营掩杀一同,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便成了路边的尸骨。
岩城一战,侯霖更是几番死里逃生,对于那日隆冬大雪和漫天火光记忆犹新。更忘不了城外那场燕阳铁骑杀退虎骑营的一战。
想到这,侯霖露出个满足笑容,也不知马瑾那小子怎么样了,长安宫变,正值年轻力壮却暮气沉沉的泰天皇帝死社稷,作为大汉国之屏障的燕阳府按理不该像一潭死水一样毫无动静,苦于深陷这凉州兵事又无消息来源,侯霖只能凭着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来拟想燕阳军和马瑾的动向。
侯霖两只手揣在宽大袖口里,交叉摩挲。郑霄云侍立身侧,这才显得稍稍有了些高位者的气态。辕门下方,谢狄春腋下夹着头盔看着一队又一队替代青州骑出哨探情的雪狼营复命归营,身影被西斜落日拉的细长,伶仃孑然。
“谢将军总计放出去了二十伍雪狼营骑卒,到现在只回来了八队,刚刚回来的那队前几日我才跟他们伍长闲谈过几句,是个典型的凉州汉子,豪爽大气,只是没能回来。”
侯霖站得笔直,谢狄春的倒影恰好拉在他脚下,他向前迈了一步,有意避开谢狄春倒影的脑袋,只是很快又缩了回来,仍旧在原地站立,听到郑霄云略带感伤的话语后脑袋轻点,致意自己听见了。
“回来的其他几伍各有伤亡,有一伍在乘马的只剩下两人了,身后用缰绳牵系的战马上都是被驮运回的尸体……”
侯霖无悲无喜打断道:“我一直站在这,我看得见。”
郑霄云语塞,低下头长叹一声道:“可惜这帮西陲汉子,若是搁在西陲边境上,不知能多杀多少黑羌人,结果却在咱儿大汉自己的地盘和自己的人生死相向。”
“大汉千年,从来都是内忧多于外患,几次外族侵扰前必定是朝纲不正,奸佞当道,才致使国力衰颓给了外族可乘之机。唯有这次大乱不同,国力正盛之时天子蒙难,四方云扰,凉州又遭遇百年大旱,七郡内万亩田地颗粒无收……”
侯霖回过头,轻笑一声道:“扯远了,当下要务实,可不能像在学士府时那样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了,几千年来哪一个名将是在
纸上唾沫上画出说出的。”
郑霄云眼见天色开始昏暗,侯霖抢先道:“你先帮忙把营帐里的火生起来吧,凉州这鬼天气,午时能把人晒干,晚上能把人冻僵。”
“我在站一会。”
侯霖一如辕门下站立如石塑的谢狄春,仍由晚风扑面,屹立不动。
又是一行雪狼营骑卒归营,六匹战马、三人,七具尸首。居前的伍长见到谢狄春后捂着肚腹下马,露出两行血齿艰难一笑道:“将军!”
谢狄春身影一顿,看到伍长身后的马匹上被一把断掉持杆长矛贯穿胸膛的尸首,生生抑住悲愤语气故作平稳道:“禀情。”
肚腹被简单包扎还在往外渗血的伍长正色道:“禀将军,我伍在汉阳城北二十里外遭遇大批叛军,人数过千,几乎人人披甲,步卒居多,好在没有被发觉,只是在归来途中遇见一支同样回城赴命的叛军哨骑,截掉了九人,剩下的一个让他跑了。”
伍长通红的手从肚腹上松开,猛然抱拳低头道:“是末将无能!”
谢狄春扶住他臂膀:“伤势如何?”
伍长灿然一笑:“不碍事,捅我这剑的叛军卒子人头就绑在我马上,将军,末将斗胆在请个情,能否把我这一伍的军功全算到七个阵亡兄弟的身上,他们家眷都在东羌郡,刘贸然那小子上面还有双亲要抚养,最小的弟弟才上书院,缺银子……”
谢狄春看着眼神里真情流露的伍长,瞥向身后那匹战马的主人。
被削掉长杆的矛尖依旧锋利,白甲尽红,即使侯霖隔着很远,一眯眼还是瞧见了横趴在马背上的尸首除了血已干涸的矛头外,还有两支箭矢深深嵌入分不清血肉铁甲的躯体里,连同战马都后背都被血浸的鲜红。
一叶可知秋夏更替,一眼可知战事惨烈。
还在喋喋不休的伍长没有注意到谢狄春扶他的双臂在轻微颤抖,即便他注意到,也不会觉得这位年纪轻轻便在西陲边上让黑羌贼子闻风丧胆的五庭柱之一会有外露胆怯的一刻。
“吴桐这小子帮我挡了一矛,不然就是他牵我回来了,将军,我这一伍都是苦命孩子,虽说命背不能怨父母,咱雪狼营战死了兄弟更不能怨上面的将尉不是?吴桐这小子对将军你最是崇敬,曾经私底下悄悄告诉过我,入雪狼营就是为了将军你,他家里更苦,要是没抚恤送回去怕他那个断了一臂的哥哥就活不过今年了。”
伍长看着一动不动紧咬双唇的谢狄春,一下急了眼,下意识就要下跪,却被谢狄春死死拽住。
“准了。”
六马入营,三个还活着的将士牵着七名已死去的袍泽,羁绊仅仅是两根缠成死结的绳索。
侯霖眼眶莫名红了,他当然知道在这茫茫荒野上带回六具尸首有多难,但他更相信不论身陷怎样险境,被多少敌骑追围,那两根绳索都不会断。
肚腹处鳞甲破碎如一张蛛网的雪狼营伍长在经过侯霖身边时还不忘稍稍
一停,举起手缝都是尘灰血泥的拳头,郑重一礼道:“侯爷!”
这大概是侯霖笑的最难的一次了。
走到谢狄春身边时,侯霖这才发现;这个似乎为了杀戮而生、西陲最年轻的五庭柱,抹了抹眼角,血丝密布的眼眶移到侯霖脸上,漠然道:“朔云郡的风沙不比西陲边上的小啊?”
无数说辞在侯霖脑海里如走马灯花闪过,当他吐出口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双肩更加沉重。
“对不起。”
谢狄春一脸疑色的看着他,倏忽轻哼一声,如往日一样不近人情道:“军报我大致总结了一番,每伍遇到的叛军骑卒共计十人,外携辅马十匹,是虎骑营无误。叛军已经入驻了汉阳城,不光是虎骑营,南北两边都看见了人数过千的步卒行旅,看来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谢狄春侧过身,背对着侯霖声音缓和下来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说对不起,但你不必说,入伍前他们就知道西陲军不是凉州境内混日子的郡兵,保不齐哪天就会没命。底下将士不知道你这个侯爷来历,当你是奉朝廷之命的入凉钦差,我却知晓你穷的叮当响,不然来西陲不会连几箱收买人心的黄金都没有。”
侯霖欲言又止,谢狄春举起一掌让侯霖闭嘴,自己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天子死了,天下必定大乱,没了天子何来朝廷?按国法阵亡疆场的将士家眷该拿的那五十两银子也不会有人送到他们家中,说的更难听些、我底下这帮不知为了什么卖命的弟兄,都是白死。”
侯霖狠狠拽住衣袂,眼神凶煞。谢狄春手抓立翎提着自己头盔,苦笑道:“这帮西陲汉子不该死的这么没价值,不过你放心,我在边军这么多年还存了些积蓄,起码不会亏待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也不瞒你说、烧了这么多黑羌部落,西陲军里还是有不少能换真金白银的好东西,我们也没傻到都上缴到国库。”
谢狄春看着转而一脸懵懂的侯霖,一副奸计得逞后的狡诈笑容道:“侯爷啊、你不会上告朝廷表奏我西陲军贪赃枉法吧。”
侯霖没开口,只觉得谢狄春这副从没见过的神情让他毛骨悚然。
“阵亡将士的家眷会收到抚恤银两,一个铜板都不会少。这事你就不用费心了,不过我告诉你这事不是让你心里好受些,我西陲男儿的性命不是一堆银子便能买回来的。”
谢狄春‘大不敬’的用食指指着侯霖,一字一点,像是想点进侯霖的心口深处:“侯霖、你要真是为了平叛就好好思量思量接下来的仗怎么打,我西陲军把军情给你拿了回来,就是为了后面能少死人。”
侯霖瞪大了瞳孔,看着双眼逐渐冰冷的谢狄春放下手,寒声道:“你要是为了西陲的兵权假借平叛之名行割据谋逆之事,我谢狄春必摘你项上人头!”
侯霖置之一笑,敲打自己的佩剑道:“真要有那么一天,还请谢将军割我人头时莫犹豫。”
日渐西坠,辕门之下、一甲一袍,四目相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