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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迟迟没有回话,宋佳雅问了一声,“怎么了,在想什么?”
对上她毫无芥蒂的清澈眸子,我费力挤出个笑容,“没什么,没什么……”
其实我的心里已经乱了,我怕我忍不住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和孟若棠联系,真的仅仅只是单纯地合作而已吗?
但是我终究完美地掩饰了过去,一路将她送到了楼下。
气度娴雅地侧过身,宋佳雅不忘记叮咛一声,“那就说好了,到时候咱们再见。”
“好,一定会的。”
如同我答应的一样,我和她之间的联系慢慢密切起来,她就像是一个长姐的身份,亲切地和我聊天,向我抱怨,和她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同感觉。
就好像是一盏在你床头点燃的睡莲蜡烛,趁夜而发,飘起袅袅清香,让你舒服得不自觉蓬松起尾巴。
同样的,越接触,我也越发现,宋佳雅一样有稚气未脱的面貌。
她热爱她的工作,每当她保养琴身和琴弦的时候,动作轻盈得如同在上面跳舞,就怕弄疼了它们;然而一旦没办法奏出合乎心意的音律,她又会自己和自己怄气,执拗地非要拉出来不可。
每周的最后一个下午,剧场里不接待客人,宋佳雅就独自坐在舞台上,倾头缓缓地拉着琴。
这个时候,我就会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
她一反往常,换上一袭黑衣,栗色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动作而轻轻扫动着。她侧着头,垂眸看着手下的琴弦,眼神里的情绪几乎能化成流水倾泻而出。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拉一首舒缓而忧伤的曲子。
整个大厅里只有如诉如泣的乐声回响,屋顶上透明玻璃窗里射下最后一道余晖,在她身上洒下一层长长涟漪。
我蓦地生出一种感觉。
像她这样用力地拉琴,是拉不长久的。一生的悲欢离合都揉碎到了这一首曲子中,哪里还有力气再去过自己的人生?
等她拉完琴,总会在台上静静坐上几分钟,才走下来坐到我身边。
接过水杯,她轻轻说了一声谢谢,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了一点充血。
歪头看着她,我问她,“刚刚那首曲子真好听,它叫什么?”
嘴唇上站着水珠,微微闪着晶莹,宋佳雅抿了抿,而后说,“它叫缠绵往事。”
在口中咀嚼了一遍,我依旧有点懵懂,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如此沉浸其中,连说话间都弥漫着难以散尽的余韵。
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她弯眼一笑,“不说这个了,咱们去吃饭,好不好?”
看了看时间,我有点抱歉地说,“待会儿我还有事,就不去吃了。”
道了声别,我一边背上书包,一边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背后宋佳雅喊了我一声,“苏扇!”
声音陡然增大,让我疑惑地回过头。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下一次……你会来找我吧?”
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当然了,说好要听你的新曲子。”
“……那好,我等你。”
离开了剧院,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区楼下的一处寄托班,结清了一周的住宿费。
这里是物业为业主提供的福利,专门供那些户主家工作忙、没时间照顾的孩子寄住,章小伟不愿意回家,竟然东摸西找地跑到了这里,吃了好几顿的霸王餐。
后来工作人员要赶他走,他直接将门牌号和我的名字往上一报,“我不走,要钱去找她要!”
于是这段日子,章小伟就被安排住在了这里,我交钱包他一日三餐,晚上再睡一觉,适应得不知道有多好。
头两回,我还不放心,悄悄去看了看他,结果就撞见他抢人家小孩的鸡腿儿,恶霸王似的,弄得里面哭声一片。
到后来我算是明白了,他就不需要担心,只有他欺负人的份,就算是被教训,也是活该要长长记性。
正巧这个时候,玩具房的门一下子打开,冲出了一群小山雀一样的孩子们,满脸的欣喜雀跃。
工作人员见我看着,解释了一句,“今天是周假,学生家长都会来接孩子回去。”
我点点头,“这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玩具房里传来了一阵啼哭声,好像还有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走过去,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小手捂着眼睛,哭得伤心。
章小伟就歪着身子靠在滑梯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工作人员气得不行,骂了好几声,见这捣蛋鬼根本不在乎,干脆抱起小男孩,走出门外,重重将玻璃门关得一响。
“你晚上就在里面待着,不承认错误不准出来!”
顶头撞见站在门口的我,她表情有点不好,绕过我的时候嘀咕一句,“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祸星,一点教养都没有!”
默默地听着,我看着玻璃门里——小黑猴子坐在秋千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双手还紧紧抱着那个小书包。
两条小腿晃着,章小伟一个人小声地开始唱歌,他唱得断断续续,我却不自觉听入了神。
他唱的是一曲渔歌小调,从前在船上的雨夜里,姆妈就会一边轻轻拍着我,一边呢喃地哼唱。
“侬是水上讨渔婆,母女二人下江河,道是天好侬将发,郎啊郎来回到家……”
闽侬婉转的调子,在他一个孩子里的嘴里唱出来,显得那么怪异。我想走,却都迈不开脚步,就隔着一扇门,看了他良久。
前几天,看护的大姐来了口信儿,说是打听到了姆妈|的联系方式。
说完,她有点欲言又止,“小姑娘,她怕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好像是和主顾做那个事的时候,发病送去的医院。”
后来,我按照联系方式找到了接诊的医院,对方却说姆妈早就出院了。那个客人垫了几百块钱,根本抵不上两天的药钱,拖到后来,姆妈偷偷跑了,再没有回去过。
敛回思绪,再看向玩具房里一无所知的章小伟,我低下头,转身走了。
周末,我抽空去了县医院一趟,取回了姆妈住院的病历,去市医院里挂了个号。
坐在医生对面,我看他拿着那B超检查单,心里不住打鼓,“医生,你能看出她是什么病吗?”
放下单子,医生反而问了一句,“她人在哪里,我需要和病人仔细检查一下,才能够确定。”
这么一听,我顿时一个咯噔,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她人没来,你告诉我就行。”
他想了想,指了指检查单上的一处,“病人的子宫处有很大一块阴影,初步断定,可能是子宫癌,而且情况不太好。”
一个癌字敲得我脸色一白,嘴唇歙动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那,还有治愈的机会吗?”
医生说,“如果立刻摘除子宫,再配合药物治疗,也许还可以控制几年。”
走出诊室的门,我扶着墙,慢慢坐到了长椅上。
癌症,怎么会是癌症呢?明明一年前见她的时候,她还精神奕奕,浑身都是力气,怎么一转眼就……
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单子,我无力地笑出声。
怕是,姆妈自己也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不好,才会让章小伟来投奔我。祸到临头,想着念着的还是这么个小儿子。
当天下午,我就把章小伟带了出来。他扣着腿上一处结起血痂的伤口,拇指挠个不停,一边不耐烦地说,“你找我干嘛?”
“姆妈现在哪儿。”
他说,“不知道,你不是早就问了吗!”
我看着他,“姆妈生病了,你也不知道?”
小小的身子一僵,章小伟黑黑的眼睛看着我,直勾勾的。半天之后,他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你来这里,就打算一辈子都不回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才八岁的事实,毫不留情地说,“我不可能一直养你,到时候就算你去找警察也没用。”
“哼,谁稀罕你养,等我赚够钱我就回家!”他一用力,伤口里冲出一股鲜血,流了满腿,“姆妈说你有钱,有钱才能过好日子!”
“你妈要死了,明白吗。”我冷冰冰地说。
章小伟愣住了,章建松死的时候他已经懂事了,他一定明白死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之后,他动了动眼睛,瞳孔里好像是地震了一样,迟迟找不到焦点。
抬头看我,他似乎想找到欺骗的痕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找见。胸膛快速地起伏着,章小伟似乎打定了主意,将怀里那个破书包扔到了我面前。
看了看包,又看了看牛犊子一样喘息的小孩,我将信将疑地拉开了拉链。
一把弹弓,几张卡牌,外加半盒子劣质的巧克力,被捂得已经融化了,漏得到处都是。
手指拨弄到内侧的时候,我禁不住停顿了一下。
孟若棠给的那叠红色的钞票还卷成一团,压在摔烂的手机下,小心地塞在了最里面。
这时候,章小伟说话了,“这些都给你,你把我姆妈给我。”
这是他全部宝贝的东西,乃至是身家性命,却都抵不过一个遮风挡雨的妈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