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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背对着我,紧紧捏着手臂,那一块衬衫的颜色被鲜血染得格外深,没有被吸收的,都蜿蜒地爬下了手背。
斜斜靠着墙壁,嘉仇环视着周围,自成了一方无人可入的空间。这是一个非常警惕的姿势,后背无人可动,而其余三面的动静都能被他一览无余。
等到手下走过来,他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我连忙跟上去,直走到一处转角的地方,发现嘉仇和手下分开,自己走进了卫生间。
没有任何犹豫地也走了进去,等站在男厕门口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踌躇之际,里面的人却迎面撞上来,很是狐疑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口气之陌生,眼神之疏离,让我瞪大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见着他眼里的怀疑越来越重,我连忙低下头,轻声说,“没什么,我,我认错人了。”
头顶上蓦然传来一阵轻笑,我悄悄抬头,发现他环抱着胳膊,玩味地说,“没错,我记得你。”
心猛然拔高。
“——官疤请来的女人,是不是?”
胸口猛地一沉,我动了动嘴角,连组成一个完整表情的的力气都没有。
他哪里是不认识我,F市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知道我们的过去,他甚至都愿意去如梦、去见贾代娴,偏偏就是不肯承认我。
嘉仇啊嘉仇,你到底意欲何为?
就在这时候,耳边的开关突然啪地响了一声,头顶的照明灯瞬间熄灭,接着就是一只大手猛地拽走了我,将我按在隔间里。
外面是人们嘈杂的脚步声,灯火通明,而一墙之隔的这里却是漆黑一片,安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他的呼吸很快,近在我耳畔。在适应黑暗之后,我们渐渐能够看懂对方的轮廓,四目相对着。
他脸上满满都是疲倦和失落,低声说了一句。
“苏扇,你为什么又出现了。”
这个距离,很近,很近,近到我能看到他头顶上多出的一道两指宽疤痕,在一层短发里若隐若现。
近到,我无法压制自己发颤的声音,抖得不像话,“是啊,我以为要到死那天,才能见到你。”
“见我?”低低一呵,嘉仇的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酸苦,“不瞒你说,那个穷鬼已经被挫骨扬灰了,现在活着的只有我——蒋嘉仇。”
支起身子,我们的距离被拉远,他的语气逐渐又冰冷起来,“以后再撞见,就当做不认识吧……不,是你以后看到我,都远远避开才好,我不想以后有人再拿之前的烂账给我添堵!”
阔步前进,他的手刚摸上了门把,却恰逢我忍不住一笑。
“是吗,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含着笑,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发苦的,“那黄鑫文的事呢,你为什么要帮我。”
“胡说八道,”回过身,男人厌恶地看着我,“那封信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嘉仇,”我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没有和你提过信,你怎么会知道?”
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变了,青白交接之后,慢慢露出了认输的疲乏模样,“是,我承认,那是我写的。可那又怎么样,你把这些挑明之后,又想证明什么?”
我的眼圈慢慢变红,“我就想着知道,我不想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走了,我不敢去找他,甚至不敢多想他,就怕他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是抛弃我而去;后来他死了,我终于决定把他藏起来,去面对没有他的余生。
可是,如今他活生生地在这里,却问我一句,那又怎么样?
风从窗外吹进来,将百叶帘吹得摆动作响,成为了房间里孤寂的唯一声响。
自嘲靠在门后,他受伤的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侧,肩膀也微微下耸,整个人抽走了那股子骄矜狠厉的气势,显得有几分颓唐。
“我告诉你,你知道了,难道我们还能改变吗?”他望着我隆起的肚子,晦涩不明地说,“以我们现在的样子,你是想和我再续前缘,还是我冲去另一个男人那里,把你抢回来?”
他说一句,我便摇一下头,眼泪不自觉已经爬满了脸颊。
无论如何,我们之间已经错过了快四年,时间在我们之间划出了深深的隔阂和天堑,我们被命运推得不得不往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孤独,等再回头的时候,已经找不见当初的那个原点。
猛然打开门,外面的喧嚣一下子涌了进来,冲散了浓浓的无力和绝望。嘉仇背对着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苏扇……算了吧。”
透着那一抹光,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决堤而出。
死亡是最可怕的结局吗?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才是呢……
眼看他的身影慢慢要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马路之外的苏扇,那个因为一条街道,而从此失去了这个人的可怜虫!
“嘉仇,嘉仇!”
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我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只能看到这个在午夜梦回都令我心如刀割的遗憾,我不再让你走第二次!
眼看着,我距离他越来越近,我的神经紧紧绷起——他的脚步慢了,马上就要抓住他的衣角了……
然后,在我伸手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孟若棠的面容,接着被他猛地抱到怀中,他自己却重重闷哼一声,手臂一僵。
随即,头顶上的一块木板掉在了脚边,拆卸天花板的工人连连道歉,慌张地问孟若棠有没有事。
“没事,”说完,他立刻紧张地松开我,“我有没有压到你?”
木头人一样摇了摇头,我看着那个已经转角离开的背影,刚刚升起的火焰撞上了寒冰,瞬间变成了轻烟散尽。
自始至终,嘉仇都不曾回过头。
也许他说得对,我们已经不该再纠缠下去了。
时至初秋,我的肚子和吹皮球一样又涨大了一圈,小东西在里面已经能够听到声音。常常外面一热闹,他也不肯闲着,捏紧小拳头在里面捶来捶去,遥相呼应。
而历时了一个多月,加上散气通风,新房的钥匙终于交到了我的手上。验收成品的那一天,我楼上楼下逛了好几圈,仍旧不够,手上欢喜地摸个不停。
拖来一把椅子,他将我按坐在上面,“现在什么家具都没添置,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
他对新房一直兴致不高,我只当他是觉得无趣,笑着说,“当然高兴,以后咱们都要住进来,这里还要当我们的婚房。”
是的,在孟若棠第二次提起结婚的时候,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其实这都算不上求婚,但男人却说得罕见坦诚。
“我们都不奢求婚姻的完美,比起它,我只想将你长久地困在我身边。”
他向来是寡言少语,所以能够说出这种话来,我已经是心满意足。
心思一动,我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了一下,“若棠,我问你,你的囡囡,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始终是个禁忌,但是我愿意接受它,正如我永远不会忘记嘉仇一样,孟若棠也不会忘记这个苦苦寻找的另一半灵魂。
脸上稍稍僵硬了一下,他想了一会儿,才沉声开口,“她……曾经在大火里救过我。”
回忆慢慢浮现,在孟若棠醇厚的嗓音里,我的眼前也逐渐勾勒出那艘火焰熏天的大船。
“当时我躲在箱子里,被烟雾呛得接近窒息,模糊间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让我不要睡,还想帮助我逃出去。不过火实在太大,她还是离开了,去找了船员将我救了出来。”他说,“后来等我再去找,她已经不见了。船员告诉我,她的家人叫她囡囡。”
末了,孟若棠一本正经地总结,“如果不是她当时出现,也许我已经死了。”
看着他流露出的浓浓追忆,我却有点哭笑不得,“所以,你一直喜欢的都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而且看这意思,恐怕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孟若棠脸色一僵,冷冰冰地瞪了我一眼,却已经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
玩笑归玩笑,我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说,“我明白的,我也很感谢她。”
对生死边缘的孟若棠来说,那时候出现的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令他坚持下去的希望。
囡囡是他漫天火光里的保护伞,也成为了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灵魂烙印。
也正是如此,所以越寻找越艰难,越艰难越渴望,越求而不得,才只能借由酩酊大醉来抚慰那股迷狂。
想起第一次在车里遇见时,孟若棠喝得酩酊大醉、却不改执迷而魔障的模样,我也有点喟然,“我,是不是和她很像?”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男人不自觉紧了紧,复又响起了一句呢喃。
“眼睛,很像她。”
静静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我们挤着一张椅子,双手交缠,气氛却是难得的温暖。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故事,但并非都能继续最钟爱的那一个。有开始,必有结束,可他们依旧过得很好,笑得很幸福,享受着残缺和待续。
所以我不光不嫉妒囡囡,反而感谢她。
心有罅隙,方能彼此紧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