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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竹馆后院的小竹林里,薛暮芮拎着酒壶,静静坐在小石台上。
更深夜浓,华灯初上。
浅杯轻酌,独坐幽篁。
直到天边那抹淡淡的月牙已经当空皎皎,才有人踩着蒙蒙银霜。
姗姗来迟。
依旧是记忆里的声音,尾音有特别的抑扬。
“阿芮,你在等我么?我每一次来,你都会知道。”
薛暮芮回头,英气十足的脸上已有迷离之色。
声音的主人再次道,“阿芮,你喝醉了。”
眯眯眼,确认了来人不是梦境,薛暮芮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认真打量起来。
云梦锦的靴子,金丝线绣画的绛紫色长袍,长发高绾,面孔精致……虽然被半张面具遮住了五官,她也想象得出他的模样。
薛暮芮“咯咯”笑起来,因着酒意,面颊很快变得通红,灿若桃夭。
他三岁,她十三岁,那时他哭,她把娘亲做的糖果分给他。
他五岁,她十五岁,他追在她的身后,说一定要娶她为妻。
他七岁,她十七岁,她女扮男装出去玩,他依旧伴其左右,说,即便被认为是断袖也无妨。
他十岁,她二十岁,远在龙椅之上的人将他接走,道,他姓南宫,是当今皇子,要去京都生活。他没有高兴,而是看着来送行的她,哭了。
后来再见时,他告诉她,他过得不好,独自一人举步维艰,他想要自己的势力,于是她便为他来到壇城,开了清竹馆,为他传递消息,收集情报。
她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对他的宽纵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她喜欢竹,只是因为他曾说,君子当淡如竹。
她开清竹馆,只是怀念他说,断袖他也认了的时光。
说要娶她,终是稚童戏言,她却不知何时,将这戏言入梦,付出了一整个十年。
明明是曾是很亲近的人,从什么时候,他在她面前也开始带面具了呢?
笑够之后,薛暮芮对他道,“文轩弟弟,说了很多遍,要叫我姐姐,不是阿芮。”
终究是梦,他们只是没有血缘,但又一同长大的姐弟关系,要分清啊。
薛暮芮起身来到南宫文轩的面前,对着这个已经高出她一头的少年,拍了拍,又道,“弟弟,你瘦了。”
南宫文轩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却是道,“姐姐?阿芮是要与我生分了么。”
声音凄惶,像是被遗弃的孩子。
听完,薛暮芮的心软下来,她最受不得他委屈了。轻叹一声,借着酒劲,又向他靠近一步,伸出纤长的手指堵在他唇上。
“我虚长你十岁,我们从小在一处长大,你是我弟弟,你我之间怎么会生分呢?我只是气你不知会我一声,便叫喻小环来接任我。”
南宫文轩伸手便把薛暮芮拥入怀中,吓得薛暮芮手掌一缩,想要推开他,却听南宫文轩道,“可是阿芮不是什么事都会答应我么?喻小环她就是一个无能的草包,在京都不利于我行事。”
变声期后,他的声音变得浓厚深沉,像是陈年老酒,惹人沉醉,唯一不变的仍是他特有的尾音。每次听他说话薛暮芮心弦都会颤一颤。
但还是道,“那你是把她‘发配’到清竹馆了?可是我清竹馆不是什么边疆!这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就这么看不上它?这些年这里帮你打探了多少消息!”
看着怀里激动的女子,南宫文轩皱眉,她似乎对这个地方有特别的坚持,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帮你安排了更好的地方,姐姐,就再帮我一次吧,喻小环年轻,她能接任好的……”
年轻……
薛暮芮顿住。
果然,他是嫌她老了啊……
也对,她是年长于他的长辈,他叫她一声姐姐,无可厚非,可是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心底有些涩呢?
是惊讶于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豆丁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吧,已经不会单纯的为一颗糖葫芦而撒娇,而是为一份势力用心谋划。
他终是要走出她的世界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他做他想让她做的任何事。
低下眉头,薛暮芮无声叹息,“你,打算让我去哪?”
南宫文轩笑起来,他就知道阿芮会答应他的,“夏国,具体是什么任务,你到夏国边境会有人告诉你的。”
夏国啊,这样她就不能时常见到他了吧,毕竟以他的身份,是不可以随后出境的。
也好,可以让她冷静冷静,不在做梦了。
薛暮芮看着他,半晌,道,“那么能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么?”
最后一次。
伸手拿下他的面具,南宫文轩也很是配合的闭上眼睛。
用手指一笔一画描摹,他的眉,他的眼。
月华在他藏锋的眉宇间添了几分柔和,从此之后,这份柔和她也是看不到了。
薛暮芮突然笑起来,粗暴的把面具给他戴上,弄得他一阵吃痛。
她埋下所有伤感的心思,笑道,“明天我会让喻小环来接任,不过我会把我的人解散,你只是想让她老实呆在这,我给她增加点难度没关系吧。”她可以委屈一下,可她的人不能受那个草包的气!
南宫文轩捂着疼得发酸的鼻子,哼哼唧唧道,“恩,好,我就知道阿芮最好了。”
“那也是为了姐姐我最可爱的文轩弟弟啊。”
简单说了几句,南宫文轩见事情谈妥,便再不留了。
院子里再次回归静寂,薛暮芮再次拿起酒壶,她从来都是果断的人,他也是,如今她的文轩弟弟心里装着的不止有她,还有江山天下。
她能做的,只是做好他交代的事吧。
将剩下的酒仰头喝光,正好看到如弯弓般的明月。
故人终一别,明月来相照。
遥寄明月,只盼君一切安好。
客栈里,枭白一口气,把她要来清竹馆的缘由给方秋扬解释一遍。
然后……
前者,狂灌茶水,渴死了。
后者,扯起唇角,舒坦了。
要知道,听到清竹馆的老鸨要送白亦墨给枭白的时候,方秋扬都起了灭了整个清竹馆的念头。
这是活腻了才敢给他家小白送男人!
不过听小白这么说,这白亦墨只是一个看得过眼的路人甲,方秋扬大度的想,只要他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他可以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可若是敢打他家小白的主意,他不介意白亦墨会突然什么旧疾复发,命陨身葬……
喝完茶水,枭白望了望窗外几家店铺前挂起的大红灯笼,“秋扬,难得来到壇城,我想出去逛逛,你嘛,你一个男人出去不方便,就在客栈里等我好了。”
方秋扬满头黑线的看着蹦蹦跳跳跑出去的枭白,什么叫一个男人出去不方便啊!
深吸一口气,神情再次恢复了淡然无波,对着空气道,“出来吧。”
人影从房顶跳下来,白色的劲装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面上用面纱遮住一半的脸,却依旧掩盖不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嘿嘿,阁主大人在枭白姑娘这是各种敢怒不敢言啊。”
方秋扬赏了她一个白眼,“知鹤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就明白了,不如,我去告诉你爷爷,给你说门亲事?我看阿颢就很好……”
知鹤眼一瞪,“秋扬哥,别以为你是上司我就不敢揍你,你可别乱来,我又不喜欢他!”
“你能打得过我么?”方秋扬抬眼,“单我们总阁中就有八位名叫阿景的人,同音不同字,你以为我说的是谁?还是说,你想到了谁?”
知鹤低头,抠手指,面上却忿忿,擦,她就知道她斗不过这只腹黑的家伙,这不就是让她变相承认喜欢阿颢嘛!
瞟到外面的红灯笼,知鹤心下了然,原来是迁怒啊。立即挪揄道,“这壇城到处都是红楼青楼的,不知道枭白姑娘是去哪里溜达了?我可是听说枭白姑娘和清竹馆的老鸨是姐妹相称,说不定会给打折的呢。”
方秋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挂面条,以前仅仅是在远处守望她,有距离存在也就算了,可如今终于来到她身边,为什么反而觉得追妻路越走越艰难呢?
还有,这是什么属下,要不是因为察觉到知鹤在附近,可能是有什么事要禀告,他会放任小白一个人跑嘛!
如今看知鹤跑来只是扯些闲话,方秋扬便知道,这姑娘,就是来坑他的!
见方秋扬不说话,知鹤咳了一声,道,“没关系,枭白姑娘很迟钝啦,而且这里没什么危险。”
哼了一声,方秋扬道,“若是有危险,你以为我会放任她不管?”
知鹤闻言心塞,她代表的是瀚翎阁,而且他们也算一起长大。可只要是枭白遇到危险,阁主大人会分分钟丢下自己辛苦创建的瀚翎阁和青梅竹马。
像是察觉知鹤的心塞,方秋扬又道,“瀚翎阁没了我,还有你们许许多多的人,可是小白,已经没太多依靠了。当时我只是分了一下心思她便渺无音讯生死未卜了三年,万一再来一个三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我已经,不想后悔了。”
知鹤沉默,方秋扬对枭白的心思她很清楚,甚至可以说整个瀚翎阁的人都清楚,他们的阁主从来都是淡然洒脱,像是面对天崩地裂,也可云淡风轻地付之一笑,可唯独面对枭白的事时会掀起波澜。
知鹤不由问道,“秋扬哥,你究竟是喜欢她什么?”
论身材,论长相,枭白都不是最好的,瀚翎阁的姑娘比枭白出色的很多。
方秋扬站起身,覆手立在窗前,望远处灼燃的大红灯笼,望洒在地面上的清冷月光。
却都比不上他那双笑意盎然的凤眸中的一分光华。
看到楼下匆匆奔来的小人儿,嘴角不可抑制的扬起。
“你可知道,有的人,见一次,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