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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竹生陷入了难以克制的狂喜中。

    范深几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骑着马狂奔, 奔驰到了远方再绕回来,再绕回去,来来回回。他们还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她的大笑声。

    “她这是怎么了?”阿城傻眼。

    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漂亮小姑娘,从来都是神情淡淡,让人敬畏, 又或是眼神深沉诡异的摸他的头,不知所为, 吓得他每次都梗着脖子不敢动。

    范深嘴角含笑道:“怕是练功有了突破了。”他最知竹生。对比别的事她表现出来的过客般的冷漠, 竹生似乎只对修炼那个功法感兴趣。

    连翎娘都咋舌:“突破?”竹生都这样厉害了,她要再突破, 那是还要怎样厉害啊?

    但竹生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

    她从能感知空气中的灵气,到能引气入体, 只花了十来天的时间。然后那些灵气,便在她的身体里消失了。

    竹生愕然。不管是她从前在长天宗看到的一些功法也好,还是狐狸给她的妖族功法也好, 按道理,灵气被引入身体之后,都应该变成自身的灵力存储起来,成为属于她自己的财产才对。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反复的研读那套功法, 咀嚼每一个句子, 还不止一次的找范深求证。但范深虽能从文字的角度上解答, 但对于功法本身, 他一直都觉得是一个说不通的诡异东西, 与他所知的一些练气法门截然不同。因此并不能再给竹生过多的帮助。

    竹生等了四年, 才终于得到一套自己能修炼的功法。练了半年,才终于能感知空气中的灵气。终于令得一个神奇世界的大门向自己敞开一条细缝。

    她在焦灼了短暂的时间之后,又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是被这狂喜冲昏了头,失却了本心。

    范深于是看着她陷入喜悦激动,看着她失了常心,又看着她找回了自我,重新冷静下来。这中间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范深暗暗称奇。

    范深有意出仕,寻明主而效,路上并不遮掩自己的行踪。他每到一个地方,除了收集信息,对每一地的掌权者暗自评估之外,还会留下自己的痕迹。他的文章、字迹都会出现在当地的文会上。他自己,也亲身参加过数次清谈、辩论。

    隐逸乡野的书法大家范伯常,便开始有了大才之名。他的名声流传得比他旅行的速度还快,他每到一地,便总有人拜访,送他礼物,馈他金银。竹生原以为这趟所谓的周游列国之旅,她肯定是要往里贴钱的,谁知竟不用了。

    原来名声这个东西,在这里真的是可以当饭吃的。

    但范深一直没有寻到他想要的明主。他的失望其实比竹生发现好不容易引入身体的灵气消失不见了还要更深,他只是隐藏得好而已。在这一行人中,他是最年长者,亦是父亲、师长的身份,谁都可以慌乱、失望甚至暴躁,只有他不能。

    但他了解竹生,竹生也很了解他。

    “要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你想要的那种‘明主’怎么办?”她问。她是不相信他带着出仕的野心入世,还能再回到乡野间去。

    野心这种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像附体一样,再难解除。竹生曾经有一辈子的时间,都在跟一个为野心而生的男人相处打交道。她深有体会。

    范深果然不打算再回乡野间隐居。

    “如若没有。”他回答,“某只能寻一处繁华安稳之地,传道授业,为人解惑。”

    不能做谋士便去做老师,唯有这两条路,他之所学才不会被埋没,个人和家族的名声,才能被发扬光大。

    竹生颔首:“也好。”

    范深看她:“你又想与我分道扬镳了?”

    竹生笑道:“尚未呢。”

    她跟着他走了陈国、丰国,对他的强制性时事政治讲堂没那么抵触了。这种生产力低下、交通不便的地方,信息本就闭塞,获得更多的信息,对局势更多了解,确实有助于对接下来的路线进行规划和修正。

    竹生最初的想法,是先走走看看,等范深等人安定下来,她便可以与他们告别,一个人快意走天涯。

    但范深一直没有找到他认为值得效力的人。他顶着“信阳范氏”的光环,自家也已经越来越有名气,一路所过大城小城,向他伸出橄榄枝的人不少,他只是一个也不接。

    竹生很知道,这个男人温和儒雅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傲得不行的心,若不遇明主,宁可不出仕,也不愿委屈自己为庸主效力。

    旅行的过程比她想的要愉快得多。

    护卫一行人的安全,是她和范深之间早有的默契,她自会担起。但和之前那些同伴不一样的是,无论是范深,还是三个孩子,都不会盲目的寄希望于她身上,不会一厢情愿的指望她去为他们负责,去背负什么。

    这三个孩子都是有自己的脑子的人,他们会自己思考,也愿意通过努力自己为自己的人生担负起责任。

    包括七刀。他年纪虽小,勤奋绝不输给翎娘、阿城。他的武学天赋渐渐展露,无论是范深、阿城,还是他自己,都有所察觉。

    阿城便曾对范深道:“他比我更适合练武啊。”在这队伍里,他读书不如翎娘,习武不如七刀,被文武两个学霸夹在中间,也是苦逼得很。

    但阿城的优点便是,他心大且宽。左文右武两个学霸把他夹在中间,他也没任何沮丧,反而加倍的勤奋。

    杀人少女脸色深沉的摸他的头的次数因此变得更多了,常常让他后脖子发凉。

    和这样一群勤奋、自律,还能恪守界限,不随意把责任抛给别人来背负的小伙伴们一起旅行,对竹生来说,称得上是愉快的。

    人毕竟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若非不得已,竹生也不是那么想当一匹行走天涯的孤狼的。因此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考虑过和范深他们分开的事了。

    回复了范深的调侃,竹生忽然望向前面弯曲的道路,那边被树林掩映,看不到情形。

    但竹生的神识已经扫到了埋伏的强人。

    “拿好你们的刀。”她对阿城和七刀道。

    阿城顿时紧张起来,七刀骑在一匹专为他买的小马上,目光却有些兴奋。他们两个人也跟着竹生学了小一年了,竹生开始放他们实战了。

    他们一路上早就做了许多调整,最早骑乘的天佑大将军的军马早就处理掉了,换上了后来买的骏马。便是七刀,都有了一匹小马。他个头窜了一截,已经可以独立的骑乘小马了。

    最早的平板车也早就换成了带着车厢的马车。范深还教了他们御车,别人都骑马的时候,翎娘便自己御车。

    闻言,她便勒住缰绳,从车厢里取了竹生的硬弓出来,自己也取出了一张轻弓。

    一年前,竹生从一个天佑大将军麾下的校尉那里获得了一张强弓。她前世也没玩过这种东西,所以便收进臂钏里,一时没想过要用。

    但旅途中遇到过几拨匪人,让她认识到弓箭实在是这里最好的远程打击武器,她开始感兴趣起来。

    她把当初收起来的一些弓都取了出来,试过之后,那些轻弓承受不了她的力量,弓身会折断,只有那张硬弓尚可。于是她就练了起来。练习的结果……出乎那几人意料之外的惨不忍睹。

    她的武功是前世刻苦练出来的。她现在开挂也只是肉身的力量和速度被强化,远远超越了一般人。但遇到这种从没学过的新技术,她就一样得从零开始。

    这里真正好好学过箭术的却是范深这个书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因此会射箭,会骑马、御车。

    但射箭也就仅止于“会”。

    “当初便没下苦功去练。”他道。他的时间自然还是更多放在读书上。

    虽则如此,不妨碍他从理论层次指导竹生。竹生掌握了大致要领,果然便好多了。而后某日她在练习时忽然发现,可以以神识辅助。

    她放开神识的时候,能够清楚的看到箭矢的运动轨迹。甚至在她的神识中,时间仿佛被放慢了似的,别人来不及反应的事情,她却有足够的时间去动作去反应。所以当初那校尉一箭射向翎娘,她才能劈手捉住。

    现在她把这神识用在自己射箭上,才发现如同作弊一般,她放开弓弦的瞬间,便已经知道那箭将中的位置。下一箭,她便知道该如何调整了。

    很快,原来还想着“啊,原来连竹生也有不擅长的事啊”的几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她百发百中了。

    她拿出了不止一张弓,阿城翎娘他们便也都跟着学习弓箭了。他们是真正的从零开始,实打实的练习。

    竹生摸着那张硬弓,感慨神识的好用,待看到几个孩子的勤奋刻苦,又为自己的作弊感到微微的不耻。于是日常练习的时候,她便不使用神识,真真正正的像他们一样打基础。

    众人便困惑的发现,竹生的箭法忽好忽坏。遇到敌人的时候,她便百步穿杨,远远的便可以箭杀人。平日练习的时候,她便……只比他们强一丢丢。这等水平差距,着实让人感到神奇。

    竹生取了强弓在手,又将箭壶挂在马上。驱赶阿城和七刀走在前面,让范深和翎娘压在后面。

    果然拐过那道弯,便有强人从树林中钻出,看着便是惯匪的模样。

    竹生最喜欢遇到这种人,手下不必留情。她最不喜遇到那等被逼得没饭吃的农民,瘦骨嶙峋举着锄头来劫道。每每那样,虽则能轻易将那些人吓退,他们依然会留下自己的口粮。那些人会哭着磕头感谢,还有些人想跟他们走。

    那样的感谢并不令人心里舒服,甚至正相反,会令队伍的气氛沉闷很长时间。

    阿城这才是第二次实战。他深吸一口气,正想发一声喊给自己壮胆,身边七刀已经一夹马肚,沉默的举刀冲了过去。

    能不能有点默契!

    阿城郁闷的催马跟上。

    对方有十多人,瞅着这几人衣衫也不算华贵,车子也只有一辆,很可能油水不多。但胜在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尤其美貌,出这一趟工,也值了。

    满想着拔刀吓唬吓唬,让他们交出财帛女子,便可以收工了。不意对方两个愣头青毛小子,就有胆子拔刀来攻,反倒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匆忙拔刀迎战,短兵相接,便是一凛。

    两个小子看着都不强壮,尤其其中骑小马的那个,瘦猴子似的,还是个半大孩子。不意两人都膂力惊人,刀锋相碰,自家手臂便是一麻。

    这种情形自然全被竹生看在了眼里,嘴角不由勾起。

    这里的环境,旅途很多时间都是在野外,缺医少药的。为了避免有人生病的麻烦,她悄悄的将几种丹药捏成粉,下在大家的饮食中。

    最开始害的几人轮着上茅房,还以为食物坏掉了。然后慢慢的,就看着七刀开始窜个子,几人面色都红润有光泽,一路上不仅完全没病没痛,身体还愈来愈强健。

    旁的不说,单就回春丹这一种,受伤的时候可以生肌肉骨,没受伤的时候则像加强版蛋白质粉一样,强化人的体质。

    幸而竹生很小心的控制用量,这种强化便润物细无声,几人都毫无察觉,并不知道他们的体质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强过普通人了。

    竹生含笑看着。

    她教授给他们的刀法,不是她家传的套路,而是后来她在军中自己摸索出来的。相对于强身健体的武功套路,更直接、简练,杀伤力更强。

    路上他们又一起钻研马上对战,让这刀法变得更适应这里的实战。

    效果的确不错。一转眼,七刀已经砍倒三人,阿城也已经砍倒了一个,正跟第二个纠缠。

    竹生忽然张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瞬间便一箭射出。

    阿城便听到身后“嗖”的一声破空之声,他头皮一麻,将对方砍倒,回头看去。果然身后一个偷袭之人已经被那箭射穿了胸口,从马上跌落在地。

    竹生虽没上阵,但有她那“一实战就百发百中,一练习其实也就那样”的神奇箭法加持,就给人以后背无忧之感。阿城只在心中默默祝祷几句,发一声喊,又与人厮杀起来。

    那边七刀已经恶狠狠的又砍倒一人。

    比起阿城,七刀除了习武的天赋更强之外,很显然对阵时的心理素质也更强。其实于他看来,眼前这一伙人,还不及黑松山那一伙来得凶猛。

    随着一路上的见闻,竹生也已经放弃了早前希望七刀最好不要碰刀这种天真的想法。便是阿城这样憨厚的少年,都必须学会举刀杀人。七刀这样的孩子,若无自保之力,只会变成拖累。

    比起她一叶障目的一厢情愿,七刀比她更早更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便竹生在教授刀法时,基本都无视他,他也毫不气馁,什么时候都拿着刀挤在阿城身边,坚定不移的蹭着学。

    等竹生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虽不会主动教导他,却也不全然无视他了。七刀便知道,他做的对了,内心很是欢喜。

    竹生连着两箭,替他们解决了两个人,很快这一伙强人便都解决了。

    阿城和七刀下马,捡着几个人看得过去的兵器,收了起来,一并放进车里。倒不是说他们贪财,而是这种环境,生产力低下,兵器、粮食和布匹,都是重要物资。很多时候,甚至比金银更重要。

    “丰国形势也是每况愈下。”范深叹道,“离开果然是对的。国主太过奢侈淫靡,国中已经怨声载道。他今年还要再征选秀女,有臣子谏言的,都被他贬到偏僻之地去了,是个听不进忠言的。”

    偏这样淫靡的君主,子嗣却十分单薄。他一共便只生过九个孩子,夭折了五个,还剩四个长大的。两个死在宫闱倾轧中,还有一个是公主。最后,皇帝膝下就只一位太子,毫无争议。

    “太子不仅自己沉迷方术丹药,还向皇帝进献所谓‘仙丹’,两个人一起吃。我守在宫外街上,看见过太子一眼,眼底青黑,两颊深陷,分明是铅石中毒之相。他尚年轻,都已经如此,皇帝年迈,还不知道如何呢。”

    范大儒感慨批判:“世上哪有什么仙丹,不过就是方士们骗人的东西。子不语怪力乱神,哪个帝王没读过这句,偏总有人信这些邪门歪道。若世上真有仙丹,我第一个弃文入道,钻研炼丹去。先炼出十颗八颗,自己吃吃看。”

    竹生面无表情,悄悄捏碎半颗丹药,下在了炖着野鸡的锅子里。

    一路行来,已入盛夏。

    他们离开了丰国的边境,进入了邯国的地界。甫一进入,便遇到了传说中的“杀良冒功”。

    傍晚他们露宿,便看到火光冲天,在这没有光污染的黑夜里极其显眼。看起来离他们不太远,隐隐的,竹生甚至听到了哭喊声。男人,女人……还有孩子!

    “在这待着!”她喊了一声,便上马飞驰而去。

    经历过这一路的磨练,便是阿城,遇事都沉稳了很多,并不慌乱。他和七刀两人,提着刀护卫范深父女俩。

    阿城素来憋不住话,望着竹生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悄悄凑近他家先生,低声道:“她其实……没那么冷。”

    范深也望着那消失了身影的夜色,“嗯”了一声,轻叹:“面冷似霜,心柔似水。”

    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是正统君王也好,他是乱世枭雄也好。他能像竹生这样,强大又慈悲,善良却不滥情,懂取舍,听忠言,残酷起来令人畏惧发抖,行事却始终有底线。哪怕这个人只能做到竹生的一半,他范伯常也愿意俯首为之效力啊。

    七刀也望着那夜色。

    那消失的背影让他又怕又爱。在遇到竹生之前,他从没想到原来女人也可以如此强大。如果生了他的那个女人像竹生一样,一定可以好好的保护他吧。

    不不,如果她也这么强大,就根本不会沦落到那里去。也不会有他存在了。

    七刀想着竹生的背影,有点痴。他想靠近,却总被拒绝。愈得不到,便愈渴望。日日想,夜夜想。

    这或许是一种病。

    七刀坐在范深身前,想着自己的病。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握紧刀柄,全身绷紧,目光锐利的射向黑夜中。伴随着火把的光,有纷踏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

    四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竹生不在,要靠自己。

    杀良冒功这种事,在任何一个国家军队的律法中,都是极重的重罪。

    所以一旦要做,就要做的干净。男人的头颅拿去充数,女人、孩子、老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不是没出过有幸存者逃掉了而后去申冤告状的。

    竹生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她看到的火光,是士兵们放火烧房,好把藏在里面的人驱赶出来。

    竹生看到了地上,小童身首异处的尸体。

    这一年,除了最初那两次,她已经很少这样愤怒了。

    黑夜中美丽少女骑着健马奔驰而来,说不出的诡异。她还有一柄更加诡异的绿色的刀。她莫非是林中花草妖精所化吗?

    村民们在惊恐绝望中,看到那个少女横刀冲向百多人的士兵。

    他们看着她在士兵围攻中杀进杀出。他们看着她收割生命。他们看着她的马中刀倒地,她纤细的身形被体格彪悍的士兵们挡住。

    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杀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她一条手臂上受了伤,有红色的血流出来。她不是草木妖精,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救他们,对百多人的士兵,独力相抗!

    村民中终于有人发一声喊,抢起地上死去的士兵的刀,没有章法的胡乱挥着,加入了战团。

    他们本是必死之人,因这少女的一柄绿色的刀有了生机。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懦弱,战胜了恐惧。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胆量的,强起地上的刀/枪,胆子小些的,捡起地上的石块,朝士兵的后脑狠狠的掷去!有个死了弟弟的小哥哥,放开弟弟幼小的尸体,窜进了人群中,抱住一个士兵的大腿,狠狠的一口咬住!

    竹生看到了。

    竹生冷漠愤怒的眼中,有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