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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刀自己也不太懂自己了。

    在土匪窝里, 除了那些女子,他就是最弱小的存在了。他一直其实都是苟活的状态,然纵是苟活,他也一心一意的想要活下去,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现在他已经不弱小了, 却奇异的,也不再畏惧死亡了。

    血带走了力气, 他已经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 身体的痛感已经麻木。他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但他不敢退。他不能退, 他的身后是范深。范先生如果死在这里,他再也不能回去面对竹生。

    他奇异的有一种痛快之感。如果死在这里, 如果为了保护那个男人死在这里,竹生、翎娘……她们都再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了吧。

    想到他的时候,会有一丝怀念和感激吧?会记住他的名字吧?

    三柄马刀同时压下, 七刀横刀相抗。三个人三柄刀的力气,他竟然能抗得一抗,这膂力也是惊人了。对方心中亦是惊骇,明明是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 如何这般大力?

    可七刀再大的力, 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三柄刀, 终于是把他压倒在地。七刀跌倒, 后背着地, 眼看着那三柄刀又举起即将落下, 他躺在那里,露出了微笑。

    奇异的破空之声传来,三名敌兵的头颅如被铁锤击打的西瓜一样爆裂!碧玉般的绿色长刀如回旋镖一样旋转,冷漠的收割生命,裹挟着空气的啸叫声,毫不停留的又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七刀的眼睛骤然睁大。

    来了!她来了!她看到他了吗?看到他流的血、受的伤了吗?看到他是如何努力、如何拼命了吗?

    竹生牢牢的一把抓住旋飞回来的绿刃,左撩,右削。两个丰国士兵应声倒地。几息间,竹生和她的人已经突进到七刀身边。

    “先生呢?”砍倒冲上来的几个敌兵,身周的人将她护在中间,她跪在地上俯下身问。

    “正堂……”七刀大口的喘着气,流着血。

    “给他喝药!”竹生说完,从七刀身上迈了过去。

    七刀被同伴扶起,灌药。血迅速的止住,伤口虽还疼,力气和生命却都不再流失了。

    他的眼睛盯着竹生离去的方向。

    还不够吗?还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吗?到底要他怎样做……才够啊?

    竹生和她的人冲进了府门。第一进院子方正阔大,穿过穿堂,便是第二进院子,隔着两进院子,遥望的便是正堂。

    这两进院子里挤满了人。竹生的人一路历练,已经没有了半个时辰前的紧张忐忑。他们的血已经热了起来。

    再不是两脚羊,再不是弱小任人宰割!他们手中也有了刀!

    男人们吼叫着,终于和人数众多的敌人正面对上!刀锋碰刀锋!一命换一命!

    丰国人逼得最后的守军退守正堂,眼看着就要攻破正堂,不料突然腹背受敌。一时战况突然逆转!

    竹生一柄绿刃在手,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她今日不似当日,单枪匹马杀进杀出,她有同伴并肩。虽然他们每个人一个人的武力都无法与她对抗,但所有的人拧成一股的时候,力量便会加倍的放大。

    竹生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并肩而战过了。这情形仿佛回到许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竹生的血冰冷过,愤怒过,狂暴过,却还是第一次又热起来。

    她一个人突进到了正堂大门,将扎在那里的丰国士兵如破橙般以刀风隔开。这里人太多太密,敌我混杂,她的绿刃施展不开,只能收敛着。

    她一突进来,大门处的压力骤然轻松。有人带着喜意大喊了一声:“姑娘!”

    竹生不回头,只问:“先生呢?”

    大门处的都是澎城守兵,只中间杂着一人,服色不同,正是高家堡的阿牛。阿牛大声道:“先生无事。”

    范深无事,竹生终于放下心来,便欲重返战团。房舍中却传来范深焦急的声音:“是竹生吗?快进来!”

    范深向来沉稳如渊,少有如此惶急的时候。竹生便没恋战,砍倒身前之人,转身钻进大门去了。

    阿牛闪身放她进去,随即有堵住了大门。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当初乱兵屠村,阿牛就是第一个捡起兵刃,怒吼着冲上去和竹生并肩而战的人。

    从那日起,他的勇气和忠诚,便都献给了竹生,矢志不渝。

    虽是白天,门窗都闭着,屋中便不亮堂。

    范深坐在青石地板上,鲜血染红了青衫。他的发髻也散乱了,他惯常注意外貌整洁,少有这种狼狈的样子。

    他不是一个人。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竹生!”他声音嘶哑,“你的药!药带了吗?”

    竹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蹲下身按住那人颈大动脉,再探探鼻息——已经迟了。竹生摇摇头,道:“他死了。”

    范深抬头看着她。他脸上沉静如故,眸子却深黝如墨。

    竹生见过他这种神情,这种目光。那时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女儿遭匪徒玷辱。他没有流泪或怒吼,他只是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活着就好”。

    即便是竹生这样冷静的人,都有爆发的时候。范深范伯常……却从未爆发过。

    这个男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收敛的。

    竹生不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什么人,与范深是什么关系,她却知道,他如夜色一般的眸光,已经是他的悲伤。

    竹生退后了一步。

    “外面还需要我。”她说。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范深的目光凝在昏暗大堂的空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已经开始失去体温。外面刀兵碰撞声渐弱,直至消失。他听到了欢呼声。

    竹生因为太年轻,她的声线不可避免的是娇柔之声。但她说话的时候,语速拿捏得很好,语调总是低沉,听起来便令人信服。一看便知,在谈吐方面是受过特别的教导的。

    他听见她把己方的人集合,有高家堡的村兵,也有澎城的守兵。她有条不紊的下达一条条命令,灭火,救人,关城门,搜索残敌……

    她知道该做什么,该先做什么。她做事的顺序不是为了结果,而是依据她眼中的重要性。

    这两年,他曾试图教导她,改变她,妄图把她塑造成他期望的样子。却发现……很难。

    他以为她年纪还小,需要他来教会她很多东西。但其实,她该会的都会了。她只是因为来自一个闭塞的地方,所以对这世界的一些常识、历史和规则很陌生。

    每当她遇到她不懂的,她便虚心请教。而当她一旦弄懂那些背景和规则,她便会自己思考,而后做决策。

    他以为他寻到了一块璞玉,需要亲手来细细雕琢。实则竹生浑然天成,无一处可容他下刀。

    他听到那些男人们轰然称是,没人对她的命令有质疑。脚步纷踏,众人领命而去。

    正堂的门忽然打开,纤细的身影在光中,像被融化。范深被那光刺得眯起眼睛。

    “先生,”她问,“要我帮你收殓这位吗?”

    范深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问:“他是什么人?”

    “我的知己。”范深道,“我与他通过三封书信,神交十余年。不料才得相见,区区数日,便天人永隔。”

    斜斜的光穿门而入,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让这男人身上有种时光沉淀的厚重感。

    “他是此处城守。”范深道,“我已数年未曾闻得他的音信,原以为他寻了什么地方避世隐居。”

    “不曾想,他竟甘于屈就一小城。”

    “以他之才,便寻一国为相,为帝师,亦无不可。”

    “他的确隐了,大隐于朝。”

    竹生的身影在门口处站了许久,轻声道:“先生节哀。”

    “此间正狼藉,还待先生收拾。”她道。

    “先生振作。”

    许久,范深哑声应道:“好。”

    竹生便又退了出去,使人造饭烧水,给范深送去。

    今日一场大战,她以武力震慑众人,所命者无有不从。

    “朝兄。”范深拍着怀中人的肩膀,“看到了吗?”

    “那就是我选中的人。”

    “你的城,由我来交给她吧。”

    范深终于放开怀中那人,站起身来……

    到了傍晚时分,城中丰国士兵余孽被扫荡得差不多了。有几个被捉了活口,送到了范深那里。

    城中既定,许多躲藏起来的人便冒了出来。便有人堵了城守府的大门,吵吵嚷嚷的要见城守。这些人有城守的属官,亦有城中大户。

    他们要见城守,竹生却知道城守已死。她不确定是否现在就公布这个消息,微微犹豫了一下。但她旋即决定把这个事丢给范深,按她和他的分工来说,这个时候也该他出面了。

    “去请先生来。”她转头吩咐道。

    再转回头,却发现几个澎城守军悄悄站在了阶下,背对着她,正面那些人,手都按在刀柄上。

    那些人便不敢再往前挤,低头接耳的悄悄议论,或是惊疑不定的打量竹生。

    他们情知澎城能保住是靠了竹生和她带来的人。但那些青壮村兵倒也罢了,这个腰后横着一把大刀的女子……怎么看都还是个年轻女子。他们敢出来的时候,大势已定,他们也未能一睹竹生手执绿刃的风采。

    乱局之中见到主事的竟是这么个年轻女子,他们便不免心中不安,才嚷嚷着要见城守。可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这些他们看着面熟,甚至有的还能叫出名姓的本地守军,都心向起这个女子来?

    正交头接耳间,范深出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染了血的青衫,却净了面,重新梳理了头发。

    范深的相貌不是第一流的,他的气度举止,却绝对是第一流的。他出现在城主府大门,不用开口说话,身上一股名士风度,便已让人感到信服。

    那些人看到他,便安心了许多。这位范伯常范先生,的确也是一位名士,被城守公开承认是相交十多年的故友。

    澎城遇袭,他挺身而出,为守城出谋划策,日夜伴在城守身边,是可信之人。

    “伯常先生!”他们喊到,“城守大人呢?”

    伯常先生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先用目光扫视了一圈。这便是有重要的话要讲的前兆,众人便在他的目光下安静了下来,都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夕阳的金光中,伯常先生一双眸子点墨一般,竟比往昔更有神采。

    “朝城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饱含伤痛,“已经以身殉城。”

    这话一出,阶下静了静,紧跟着便爆发出了哀声。有些人哽咽,有些人却哭得眼泪鼻涕泗流,不管哪样,都真情实意,看得出这位朝城守显是极得人心的。

    竹生站在范深身旁,她深知这种动荡乱后的局面,需要政治安抚。她打定主意,不管待会范深需要她做什么,她都配合就是了。这无关她喜欢不喜欢,而是在许多情况下,政治作秀是必须的。

    “朝城守临去前与我道,”范深接着说,“此乱世,文治已不足用。非强者不足以卫护澎城百姓。”

    “我家少主驰援来此,救澎城于危难。”

    “朝城守遗命,以澎城举城相托。”

    范深忽然转身面对竹生,后撤了一步,一撩下摆,便单膝跪了下去。自袖中掏出个绸布扎紧的巴掌大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大声道:“少主!请少主受印!”

    众人中七刀最先反应过来,苍啷一声抽出他的刀,往地上一插,竟也单膝跪下,大声道:“请少主受印!”

    范深七刀都做了表率,高家堡的人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时间苍啷声不绝,跪了一片。

    澎城人惊疑不定。正在此时,阶下几个早前便乖觉的拦在众人之前,不使他们冲撞竹生的守军,彼此互看了几眼。

    第一个拔刀的是个少年模样的人。下午时候,竹生还与他说过两句话,知道他姓吴,才不过十五岁,父母双亡,自己请了媒人给自己说下一门亲事。

    “她无事。”面对竹生的询问,那少年咧开嘴笑,“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乱兵正在踹她家的大门呢。她躲在屋里吓坏了,幸好我们去的及时。”

    他没说的是,这多亏了姑娘。因为竹生姑娘,所以他没死,二丫也没事。

    “请姑娘受印!”小吴大声道。

    有第一个人带头,事情便好办了。又是一片苍啷拔刀之声,守军跪了一片。

    这些人今日都是死里逃生,也都亲眼见证了那年轻女子的强悍。就如朝城守所说,这个世道啊,光文治已经不够了。这些人内心深处,便渴望能有个强有力的人来领导他们,守护他们。

    人这种动物就是如此。

    首先他们聚群而居,然后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都希望能有个“别人”来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来做那些艰难的决定和选择。

    所以“领袖”这种人,总是少数。

    相对更加普通的,弱小的大众而言,那些掌握了一定的财富,或知识,或地位的人,更倾向于去成为这个做决策的人,从而攫取更大的权力。

    因而属官和富户们,是表态最慢的一群人。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四周明晃晃的全是兵刃。

    那些□□的刀,代表着效忠的宣誓。

    终于这些人也纷纷单膝点地,抱拳垂首道:“请姑娘受印吧!”

    竹生知道政治作秀在所难免。倒是“少主”这个称呼,范深是第一次用。听着像是给她硬套上了某种大有身份来历的人设。

    她正琢磨着这个新称呼呢,情节便狗血的脱缰而去。

    饶是竹生素来冷静,望着单膝跪在她面前,双手高举着印信的范深,眼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举城相托是什么鬼?为什么这种夸张的台词,这些人竟然全买账?

    范深在此时抬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

    仿佛都听到了那目光相接产生的霹雳咔嚓的火花四溅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们心意相通。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