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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的帐篷起火了。
彼时七刀正在做着一场关于竹生的春梦。他梦见竹生在他面前一丝/不挂, 美丽的身体蜷缩如婴儿。但他不敢靠近,因为她的怀里,抱着碧玉般的绿刃。
他伸出手。
纵然知道,当他的指尖碰触到她肌肤的刹那,就会被绿刃劈得四分五裂, 他依然还是伸出了手。可他还没碰到她的时候,就被喧哗声吵醒了。
七刀猛地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 翻身坐起, 抓起刀冲出了帐篷。军中只有竹生一个女子,她自己单独一个帐篷, 此时她的帐篷火焰冲天。
七刀大吃一惊,他大喊一声“姐姐——!”, 正要冲上去的时候,却听刺啦一声,绿光闪过, 帐篷被从里面割破。竹生纵身一跃,团身蹿了出来。
众人纷纷去水源处,提水灭火,只有七刀冲上去捉住了竹生的手臂。
“姐姐!你没事吧?”他焦急的问。上下打量竹生, 却发现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燎伤的痕迹, 这才放下一颗心来。
竹生抿抿嘴唇, 道:“没事。”
七刀待再问如何起了火, 竹生却没回答他。
她绷着嘴角, 静静的看那帐篷。七刀看到火焰在她眼瞳中跳跃, 很快消失——他们不过三百人,一切从简,竹生睡的也不过就是顶小帐篷,与大家的一般无二,那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便有人来报,未见敌袭,附近也未见异动。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帐篷明明离篝火很有段距离,且他们睡的时候,帐中也没有灯火。
七刀忍不住看向竹生。可竹生一直盯着那被扑灭了的帐篷,目不转睛。她紧抿的双唇令七刀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七刀又看了眼那帐篷,但并不能看出所以然来。竹生到底在看什么?
“姐姐。”他唤道。
竹生回过神来,对旁边的人道:“给我换顶帐篷。”
不用竹生说,身边的人已经取出了一顶新帐篷了。她一发话,他们便另寻了干燥的地方手脚麻利的给她把帐篷扎了起来。
“叫大家休息吧。”竹生对七刀道,“明天还要赶回冀县。”
夜色还深沉,七刀看着她钻进新帐篷,挥挥手,令大家各安其位。虚惊一场,该睡觉的睡觉,该巡岗的继续巡岗。
最后看了眼竹生的帐篷,七刀自己也钻回到帐篷里重新躺下。只是那个梦断了,已不会再继续。
竹生并没有睡觉。她在帐篷中盘膝趺坐,闭目入静。
祖窍里一如以往的是一片漆黑,没有光源,伸手不见五指。竹生站在黑暗中,低声道:“出来。”
这里不仅黑,还静。除了她自己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回应。
竹生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大喝道:“出来!”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在遥远的远处,有一点光芒晃动,如同鬼火。
竹生朝着那火走去。
这是她的意识空间,这天上的星辰是拟化出来的,这脚下的实地也是拟化出来的。或许是因为她的心境的缘故,她一步步走过去,沉闷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令人生出强烈的空旷感。
她走了许久才走到那簇火的跟前。
小小的,拳头大小的一簇白色火焰。
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折磨得她如油煎火烤,把她这几年日夜勤练引入体内的灵气全部吞噬的罪魁祸首。
它在她身体里蛰伏,太过安静,以至于她几乎一度遗忘了它的存在。后来她引气入体,炼出的灵力却总是离奇消失,她才心存了怀疑,但却无法证实。她的祖窍一直一片漆黑,鬼知道它躲在她身体的哪里。
灵力被吞噬,她的修炼便被迫一直停留在“引气入体”的阶段,不论她如何勤奋都难以寸进。她的体质早在长天宗的时候便被冲昕调理得远远强于普通凡人,可没有灵力,她终究……还是个凡人!
她今夜和七刀一样是被喧嚣声吵醒的。睁开眼,便看见自己在燃烧!
白色的火焰包裹着她,身上的衣衫都无恙,她自身也完全没有灼烧的痛感。那火似乎也知道克制,可它自身的火意还是燃着了帐篷。
竹生在帐篷里听到外面的喧嚣,她的人在企图扑灭火焰,在唤着她的名字。可她那时浑身燃烧着火焰,不能出去。
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外面响起了七刀的一声大吼,他似乎是想冲进来。竹生的心里就是一凛。
奇妙的是,随着她这一点情绪的波动,那火焰如有灵性一般缩回了她的身体里。她立即抽出绿刃斩破帐篷,跳了出去。
说来奇妙。
竹生能离开偏僻、贫穷的山村,去到九寰大陆上最顶级的修真宗门长天宗里,便是因为这一簇火。按这个来说,这簇火可以说得上是她的机缘了。
可偏偏也是这簇火,在她好不容易离开了修真界,好不容易得到了能修炼的功法之后,成了她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碍。
她知道它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却不知道它在哪儿,更不知道该如何消灭它。
她试着伸出手摸上那簇火焰……不烫,还很温暖,她的手探入了火焰的内芯里,仿佛浸入了温水中一样舒服。但那只是假象。当她试图抓住它的时候,那火焰便骤然狰狞了起来!她再次感受到了当年折磨她的剧烈灼痛,探入它内芯里的手瞬间便被融掉。
她收回断臂,想象着修复、织补这只手,果然新的手便迅速生成,与先前无异。
她冷冷的望着那团火焰。在给了她这么狠厉的一击之后,它又变得温暖无害起来,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爱。
这该死的……三昧螭火!
竹生瞬间握住了绿刃,便朝三昧螭火劈了下去!
“姐姐。”七刀唤她。
竹生便睁开眼。
她每天晨晚都会打坐吐纳,也告诉过身边的人可以唤醒她。这几年她修炼虽勤奋,其实却一直被困在“引气入体”的程度上,没有灵力,她始终只能修炼那功法最初入门的部分。倒是不惧人吵闹,没有什么岔了经脉之类的担忧。
天已经亮了,七刀掀开帐篷的帘子,站在那里唤她。军中只竹生一个女子,行军在外,她从来都是和衣而卧,尽量减少因为她身为女子而带来的不便。
“该拔营了。”七刀说。
他在晨曦金光中变成了黑色的剪影,修长结实,看起来仿佛成年的男人一样。他的声音也已经完成了变声,难听的公鸭嗓彻底变成了磁性又嘹亮的男音。
他的刀从不留情,给自己杀出了偌大的名声,杀出了让人信服的威望。在军中,没人敢小看七刀,没人把七刀看作寻常少年。
可在竹生的心里,始终把他还当作那个小童。
父母总是很难察觉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哪怕他们已经变得比他们更高大,更有力气。
在回冀县的途中,七刀一直暗暗观察竹生。
他被从小的生存环境磨砺出了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后来迫于生存的压力和死亡的恐惧,他从一个能言善道的小童,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但这并不也意味着他失去了这份能力。
他追随竹生已经五年多,悄无声息的,便已经掌握了竹生许多的习惯。
竹生并没有紧蹙眉头,或者对什么人什么事发火。她看起来相当平静。作为领头的那个人,她时刻保持着的平静,仿佛定海神针,让大家心中安定。
只有七刀能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中窥出,竹生的心情非常不好。
竹生的确心情不好。她现在十分后悔不该将那本《养火经》留给冲昕。她实在应该带在身边,仔细研读的。否则现在或许就不至于对体内的三昧螭火束手无策了。
她当然知道这想法完全是自欺欺人。三昧螭火入体,当年便是冲昕都毫无办法,只能寻她做容器来剥离螭火。
但竹生不能就此接受她根本不能奈何三昧螭火这个事实。她不能在经历了一次次失望,终于得到了修炼的希望之后,再失去这希望。
直到看到连绵的金色麦浪,竹生的心情才稍微好了起来。
看到他们的旗帜,路边的麦田里钻出赤足的小童,奔跑大喊:“将军回来啦!将军回来啦!将军又打胜仗啦!”嘹亮的童音在艳阳碧空下清脆动听。
七刀就看到竹生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起来。
队伍路过村畔,村人们已经捧着清水和食物在那里等候,等碧刃赤焰旗经过的时候,将他们的一点心意献给玉将军。
玉将军从不会嫌弃简陋。她跳下马,带着笑接过那碗清水,不嫌弃那瓷碗粗陋,一口气饮下半碗。她还和村中的长者短暂交谈,问起今年可能的收成。那些村人都激动的告诉她,今年肯定是个丰年。
临走时,她也接受了他们献上的食物,但离开的时候,她的人会将等值的钱币留给村人。
路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七刀便看到竹生一路上紧绷的脸部线条,全然的放松了下来。她之前不好的情绪,似乎都得到了抚慰。
她是真的爱这些人,他想。
赤脚的孩童,手指有厚茧的女人,佝偻憨实的男人,头发花白的老人……她爱他们。甚至从前那些女人,她对她们看似冷淡,却也是爱她们的。否则她不会为了她们血洗了匪寨。
只是那时候,她更愿意把这份爱深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游离于众人之外的人。
七刀想,她其实是一个有大爱的人啊。
七刀除了跟竹生习武,也会跟范深读书。几年下来,他已经不是匪寨中目不识丁的孩童,他有大儒为半师,学会了很多道理。
这样很好,七刀想。竹生若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大爱就最好了。
她就会一直为这些人而战。为这连绵的麦田,孩童的笑声,女人的安心的目光,她就会不停奔波,如现在这样,无暇顾及己身。
七刀只要一想到,连翎娘那样的女子都可能要嫁阿城那样的蠢蛋,他就心慌。
他无法想象竹生也会为某一个男人停驻脚步,会被某一个男人所拥有。
在他心目中,竹生高高在上,神光普照,他是决不能接受她走下神坛,成为如他一般的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