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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床纸帐,薄衾微凉,在床上呆坐了许久,外头却连个人声儿也没有。沉重的头冠压得琴袖昏昏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两只眼睛便重起来,一呼一吸渐次有序。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脱靴的响声,再觉床上沉沉地一晃,“吱”得一声,有个人坐在她的身边。琴袖还不及思索,红布盖已被掀起。
琴袖心里扑扑乱跳,侧过身,不敢看自己的夫君。
可是夫君已滚到了床上,伸过来两只大白脚。
虽并无不快的气味,可这两只脚晃在琴袖眼前也很没规矩。琴袖略言道:“王爷这样很失礼。”
哪知道王爷竟傻兮兮地笑起来:“天热,这样凉快。”
琴袖仍不敢看他,只觉得此人不像王爷,倒像是寻常人家里生养出来的野孩子一般。虽不至于讨厌,但也没有王爷的仪度。
还没坐上一会儿,忽然一阵“哭哭”的鼾声便已经响得满屋子都是。琴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转过头去看他,竟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目中所见,王爷与琴袖相似的年纪,可山一样的肚子一起一伏,滚圆的肥手不住还抚着自己的肚子。天一热,许是汗水渗到自己的肚脐中,右手还伸到衣服中抠起肚脐眼。
抠完了一个转身,呼噜打得更响了。
琴袖望着这样一尊“大山”,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眼泪已忍不住,顺着玉色的肌肤淌到了下巴。
这是何等伤心之事,这又是何等令人伤心之人。
可她不敢放声大哭,只能小声啜泣。琴袖轻轻取下自己那金玉生辉的头冠,静静地放在桌上,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窗。
门窗虽闭了,外头那声声蝉鸣还在做着夏尽的哀嚎。与身后一声高一声低的鼾响此消彼长,琴瑟相和。
礼服深厚,裹得人难受,琴袖把那大衫褪去,任它倒在地上,自己只着绢纱中衣,凝视着广口瓷盆中那一座冰山。
炎暑之下,冰块也淌下一滴滴泪来,蒙蒙的寒露笼得盆上一团团牡丹都模糊不清了。琴袖的玉葱划过这盆上的雾气,划出一道极其伤心的口子,露水顺着手指流到了她的心尖上。
“嗯……嗯?”这胖王爷忽然口中干支腊①地虎哈了几声,随即吸了几口深气,用手撑了好几下,才从床上爬起,嘴中含糊地说:“瞧我,大喜之日都睡着了。”
随后哼哼唧唧了一阵,便看见琴袖端坐在冰盆之前,看着那一堆冰窖中启出的冰块。
胖王爷心想,娘子这会子是热极了么?也难怪,她来时一身大衫霞帔,如此盛装的确是很热的。既她在纳凉,我也不便搅扰了她,惹她生气。
可是胖王爷一看这女子的侧脸,竟是这样的容华美好。
胖王爷倏地起身,偷偷瞧了她的正颜。只见一双美目、时传秋波,柳眉微垂,气色谦谦。唇齿未笑,稍露妖娆;两靧微腴,姿颜姣好。丰貌沃若,十分容华,肌肤胜雪,如宝似玉。
再细细看她端坐杌上,用手懒懒地支着腮,意态风流,行止非凡。真乃一个南国佳人,确系一位大家俊秀。
胖王爷欣喜想道:父皇这次怎的待我如此不薄,把这样的人物嫁我作妾呢?
正痴痴想着,不觉又呵呵笑起来,琴袖一听,蹙眉啧了一声,心中厌恶不已。
他哪里知道,这新来的妾室萧琴袖又是以何种心思打量他呢?
琴袖本与表兄情投意合,那陆尚何等相貌?面比冠玉,昂藏七尺,再看看这个王爷,除了穿戴以外,哪里有半点王爷的样子?
举止猥琐,体态肥胖。大腹便便,六抱之腰。胸背难分,油掠毫毛。天气一热,浑身更是油汗不分,滑腻腻的怪瘆人。
虽然世间寻常之人,都道是嫁鸡随鸡,嫁狗跟狗,可她萧琴袖是何等样人?岂甘委身这等庸常?
正在蹙眉之间,她又看见这个王爷傻乎乎地朝着她笑,琴袖直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琴袖暗想:相貌倒在其次,这人言语举止,很是没有气派,不要说相去陆尚十万八千里,就是寻常大户人家的下人,也不至于这样如痴似呆。
“娘子长得甚是好看,嫁给我是吃亏了。”王爷冷不防一句,正中琴袖下怀。她毫不客气地板了脸,咄怪了一句:“你自然配不上我了。”
本以为这个王爷要勃然暴怒,没想到他竟一丝脾气也没有,仍趴在床上,还朝她拜了一拜:“来时听闻小娘子是丹阴侯萧家之人,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被他这么一说,琴袖竟有些好笑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也是王爷呢?自己这样没大没小,这个人也一点儿不生气?就是放在普通百姓之家,区区一个妾胆敢这样与夫君说话,还不是得拖出去当即打死么?
她抱着一丝好奇,用左眼偷偷瞟了这个胖王爷,王爷还恭恭敬敬地跪在床上呢。
琴袖噗嗤笑了出来:“行了行了,礼就免了。天热难眠,你先睡下吧!”
胖王爷连连说了几声“唉”,才毕了礼,转身欲睡。头才刚沾着枕头,忽然问了一句:“娘……娘子,不来睡么?”
琴袖用袖子稍稍捂了嘴巴,笑道:“我还不困,如何睡?”
“那个……那个嬷嬷说,今天是吉日,我们应当……”胖王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应当怎么?”琴袖回身瞪了一眼。
胖王爷一缩脖子:“应当……同……同……房……”一句话越说越轻,说到房字几如断气一般。
琴袖嘴里哼了一声:“大热天的,同什么房?你瞧瞧你,一身稀里豁落②的膘,我且不说同房,与你共枕就像身边一座火焰山一样,哪里受得了?”
王爷才点了点头道:“娘子说的实在也是正理。也怪我,这样的体貌。”琴袖听他自言体貌,倒也有些自知之明,才细细瞧了瞧她这位夫君。
其实这个胖王爷模样倒也不算磕碜,眉宇之间还是有几分英气的,只是他长得甚是肥胖,面团一般的脸使那眼耳口鼻分道扬镳,哪里再好看得起来呢?
正想再调笑他几句,没想这个胖王爷鼾声又呼呼响起,琴袖冷了脸啐了一句:“没心肝的!”才径自坐在床头,伏着床架闭目休息。
逮至夜深,她睡意也似有若无,昏昏想了许多人,可都想不明确,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唯觉窗外蝉声、身边鼾声与梦中景色交为一派,庭宇之间没有静下来过。
天方亮,琴袖就觉醒了。她看那身边之人流着哈喇还睡之不起,才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些清涕。虽说炎暑未消,可毕竟黎明夜寒,那一座冰山也尽融去,只留几粒冰丸,如同剥了皮的荔枝一样,湃在冰冷的水中,使人发寒。
她起身披了一件短褙子,轻轻启了窗门往外望去。天月尚未沉落,皓色迷蒙了一地庭砌,早起的小厮在抄手游廊扫洒,蝉声已歇,只留下时断时续飒飒的扫地声。
她笼上窗,饮了一杯雪汤振了振精神。雪汤冰得人喉咙发痒,琴袖才把帕子捂住口鼻,就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想是昨夜贪凉冻着了,虽晚上再热,也不能就这样伏在床头睡的。这一声喷嚏倒把胖王爷吵醒了。他嘴里唔哩呼噜一阵发懒,迷迷糊糊问了句:“娘子,几时了?”
“看天色,大概卯时许了。”
“容我再睡一会儿……”
琴袖也不知他为何要说容他睡觉之语,只是因仍想打嚏,所以呆呆坐着,捂着鼻子。
这时候一个嬷嬷进了来,朝里面行了一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良媛,王爷该起了。”
琴袖不解:“王爷不上早朝,缘何卯时晨起?”
嬷嬷并不看她,冷言冷语:“今日翰林院学官开讲,诸位王爷都要入宫参与讲筵。快叫王爷晨起,梳洗用膳还好些时候呢。”
琴袖转身,轻轻晃了晃王爷。胖王爷“嗯”了一声,翻身又呼呼睡去。琴袖又轻唤:“王爷,该起了。”
王爷仍是不听见,琴袖没法儿,只能望着那个嬷嬷。
嬷嬷进来,拍了拍王爷的肩膀道:“王爷,起了!”
王爷一吓,忽然爬起来道:“嬷嬷,我竟误了时辰!”这个王爷似乎很害怕嬷嬷,哆哆嗦嗦地从床上滚爬下来,差点扑到地上。
嬷嬷朝外面喝了一声,不一会儿,十来个下人一边带着一套执壶、执瓶、漱盆,一边带着一套衣饰进了来。
琴袖定睛一看,先是一件葛纱单,再则一件大红团龙实地绉纱单衫、一条罗袴,这样穿着清凉爽快又不露肌肤,入宫也不会失礼于御前。
几个人先伺候盥洗,接着乃是一层一层往上套,直至皂靴、乌纱穿戴严整之后,又配上革带、牙牌、绦绶之类,只是王爷太过肥胖,这样一条虚悬的革带③竟被挤得密不透风。
琴袖心中既可悲又觉可笑,可还没等她想清楚,嬷嬷便骂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穿戴起来,伺候王爷、王妃用膳去啊。”
伺候?
可是她听岔了?她虽不是什么千金之躯,自小只有人伺候她,她哪里伺候过人?
“我不去。”琴袖气呼呼地转过身。
这个嬷嬷如今更是傲气,连“良媛”也懒得叫一句,直呼为“你”,妻尊妾卑竟要到如此地步么?
嬷嬷嗤笑了一声,不屑地说:“良媛可知自己何等身份?王府里都有王府里的规矩,良媛固然气性高,只是坏了一点儿,那可都是要罚的。”
琴袖反唇相讥道:“嬷嬷是何品阶?”
被这样一问,嬷嬷还愣了愣说不出话,琴袖瞪眼斥道:“我虽王爷侧室,却乃是正四品良媛,是有品有阶有名有籍的命妇,你是何等身份,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知道你们看我新来的,固是欺生拿架子,可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么?”
嬷嬷被琴袖这样一骂,脸一阵涨红了,可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王爷眼皮眨巴几下,忙悄声对琴袖说:“郭嬷嬷是本王奶娘,在我们府里很大的,娘子不该……”
琴袖瞪了一眼:“不该什么?”
“不该……”王爷低着头,又不敢说话了。这个王爷虽与琴袖同岁,看起来却是个烂忠厚怕事之人。这样脾气,看了真让人叹气:
如此王爷、如此夫君,怕是一丝也靠不住的!
且不说这个郭嬷嬷这样蹬鼻上脸、狂三诈四之辈,若是遇到像娘家刘常家的这样又毒又贪的泼妇,那只能两眼一蒙,由她放肆去了。
正此时,忽然外头来了个小丫头,在门口望见王爷在内便不敢进来,只能门外福身朝里面喊:“良媛,王妃娘娘有请。”
琴袖眼光一抖,流出一丝鄙薄,翘着嘴低语一句:“我还当多大能耐,不过‘告御状’去了。”
那王妃何等人,琴袖尚且没有见过,不过早晚都得见,她两手一摊,心想:我现在就会会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