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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宛转三千里,梅花清寒,白雪半尺。空中残月无光,只不过在墙上投下虚弥的影子,即便是夜不能寐的京城也早已笼在这寒夜之中休憩。黎明之前,天黑得不见五指,偶然几点光亮,也不过是世家豪门彻夜的明灯。
在这一片苦寒之时,理王府内正堂的烛火已经亮起。掌事的下人们应睁着朦胧的睡眼,把那冷掉的汤婆子捂在手里筛糠。
这时候吴妈妈提着一壶热水来,王爷房外值守的张松抖着身子拦住她,笑道:“妈妈哪里去?”
吴妈妈瞪了一眼:“给王爷洗脸用的!”
张松搓着手道:“王爷洗脸,断用不了一壶,若是剩下些,也别费了功夫,给我们留一点儿吧。”
吴妈妈把铜壶往张松身上一抖,那满壶滚烫的热水差点浇到张松身上,吓得他往后一蹦,摔在雪地上叫疼。吴妈妈冷笑一声,咂嘴道:“放你的屁!昨儿洗脸,可可①用了这么一壶,再者王爷用的水,你这样的叫花子也配沾这好处?要热水自个儿烧去,起开起开!”
张松好容易爬起来,揉了揉屁股:“我虽配不得,可也苦劳的!你说这王爷一个多月吃错什么药了?天天这样早就起了,我们还得支应着,这大冷天儿的冻死我了。”
吴妈妈笑出一口热气:“你一个奴胎②生的小家子,鸡屎蚊子打哈欠,口气倒挺大!王爷也是你能说的?他这几日精神、没包弹③,你就舍不得你那烂棉花做的臭被子了!”
正在调笑打牙之时,吴妈妈身后便传来幽幽一声:“你们杵在这里做什么,王爷已经起了。”
吴妈妈转身一看,那萧良媛穿戴齐整,步履从容而来。只见她头上钗着时鲜梅花,下身一袭丁香色花鸟云肩通袖织花裘袄,分明是个绝色人物,吴妈妈忙笑脸一迎:“萧娘娘好。”
琴袖淡然一句:“快进去吧。”
吴妈妈忙笑眯眯跟在后头唯唯诺诺,还不忘突然转过身朝张松瞪眼。
这一两个月以来,理王府内可谓斗转星移了。你且往房中一看,一个微胖的男子只穿一件单衣,气宇昂然,端坐榻上,周围之人都捧着一套盥洗之具听候旨意。
琴袖才轻轻把门拢上,那男子便已眉开眼笑:“琴袖!我等你好久了。”
琴袖面带微喜,行了一个半礼道:“回王爷的话,今儿早上见珠钗旧了,换戴了鲜花,因而稍晚了一些。”
理王爷才稍稍看了一眼,便低着头小声道:“确实……漂亮。”
琴袖把脸飞红了,伺候王爷洗漱。不一会儿,他便换上一件寻常下人的短褐,绑了绑腿腰,带着一把长剑朝外头走去,琴袖跟着他到了后院的庭中。
这满庭之间红梅开遍,冷香暗涌,风动花摇。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满树红梅之中,原来是琴袖的大哥萧缮。
理王这些日子以来,一改颓唐,日日跟着萧缮习武。天尚未亮,只有霜雪反照之下,弥散的月光。萧缮行了一礼,便道:“王爷,出剑吧。”
理王一喝,把剑锋出鞘,萧缮拔剑对舞。两道银光从梅花之间腾起,清辉之下,剑身仿佛龙鳞耀光,萧缮飞身一刺,理王反手一挡,“嗙”得一声,如同金石迸裂。
理王挺剑回击,萧缮游走轻盈。一击不中,误中树干,落花纷崩,带着寒夜的冰光染得剑身凝上了飞香。萧缮趁理王不注意,一个扫腿,溅得一阵寒雪惊涛般四散,理王侧身一跳便避开了萧缮扫腿,用剑背一拍,听得“啪”得剑响,打中了萧缮的右肩!
理王得意道:“承让了。”
“王爷天资卓异,愚某实在佩服。”萧缮方说完,却见琴袖一阵捂着袖子莞尔一笑:“王爷看你腿上。”
理王低头一看,原来那腿上的袴袜已经被划开了一大条口子,冷风瑟瑟地吹,才觉得小腿冰冰凉的,便弃了剑,挠了挠头道:“真是惭愧,还以为旗开得胜了呢。”
萧缮起手道:“王爷才练了一月半,已经很有模样了。可见王爷禀赋精奇,非常人可比。”理王笑了笑道:“若不是琴袖,我还不知能不能办得到。”
琴袖在旁一听,只是微微朝他一笑。月光渐淡,夜色更浓,想是太阳将升,黎明之前那一段漆黑罢了。理王又跟着萧缮练习打熬筋骨,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一早就要提掇石。
这掇石有许多种,他方一开始练的是二十斤重的,一个多月前,王爷提十下就累得要休息半个时辰,后来更是差点儿不肯练了,惹得琴袖大骂:“你忘记丧母之痛了吗?”
每当他想偷懒时,琴袖这一句话就好比下了一剂猛药,一想起他母亲死前的哀愁,他便鼓足了干劲做事。如今他能将二十斤的掇石一次提一百下,还能试着抱起一百斤的掇石,久而不倒。
那肥胖无力的躯干渐渐呈露出精实的样貌,手臂上不再是肥肉一堆,而渐次看得出肌肉的线条。而那一张胖脸逐渐瘦了下来,渐渐眉目分明,略略显出几分英俊的样貌。
举完掇石,萧缮在王爷腿上牢牢绑上几个沙袋,他大腿渐渐细长起来,每天就要定时练八卦步。这八卦步也叫飞九宫,乃是习武之人常练的一种步法,绕走一圈配合练拳散招,练上几十圈下来,便是数九寒天也能累得人热汗直冒。
琴袖静静坐着看他练,一语不发。许是被琴袖看着心里有些激动,王爷每次都练得十分认真。
练完了一套八卦步,他缓了缓精神,红日杲杲已经东升,天光大亮,就是雪深风疾,四处连鸟叫也没有,只有梅香浮动,丽人相伴而已。
王爷才歇了半刻就又振奋起来练弓。他初学弓,练的是八力弓,萧缮拉的是十二力,二人射箭每日都要射上几百支,虽理王射的多有不中,可毕竟也在练习之中,射艺渐精。待他射完,已是辰时许了。
他休憩片刻,琴袖上去命人忙擦掉汗水以免着凉,又命人预备热水沐浴。洗完澡后,他才带着琴袖、萧缮一同到房中用饭,日日如此。
王爷以前走两步就气喘不止,如今却觉得体态强健,身体不再那么沉重。琴袖跟在他后面,仿佛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小小的她也看着两个哥哥习武,她跟在哥哥后面瞎闹,哥哥们也不生气,拿着好吃的哄她玩儿。
“琴袖,今日中了八十箭。”
理王爷似乎是在做功课似的,每天都要汇报他射中的箭数,琴袖也不多言,只是微笑道:“比昨日少了一箭,明日罚你多射十支箭。”
“是!”理王喊得像个孩子一样,说罢便开始大口吃起饭来。不知怎么,琴袖看他那副认真的样子,心中竟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那微胖的脸上横着两道剑眉,稍稍显出一点点男子的阳刚之气,竟让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头拨弄着碗中那枚刚刚剥好的鸡蛋。
不,我并不是喜欢他。
琴袖这样告诫自己:我只是利用他达到我出人头地的梦想。
看到琴袖发呆,理王爷才忽然问道:“琴袖,你怎么不吃呢?”
“啊!”琴袖才怔怔地叫起来,“回王爷,妾在想以前的事儿呢。”
王爷却嘟哝着道:“我们都是自己,我说了,别叫得那么生分,私下里就叫我显弘吧。”
琴袖低着头,瞥了一眼大哥,萧缮却暗自偷笑一般抿了抿嘴巴,故意低着头嚼着一个大馒头,惹得她又羞又急,也低着头默默地把那鸡蛋戳开,恨恨地把碗移到萧缮的眼前,“咚”得敲了桌子一下。
“呶!我不爱吃鸡子,给你吃!”
萧缮咳嗽了一声:“我今日可真是好福气,白得了一个蛋。”
“你们兄妹二人可别打哑谜呢!”王爷笑道。
萧缮笑着起手道:“王爷,民间嫁娶都要吃喜蛋的,就是我没福,没吃过妹妹的喜蛋,今儿可不是得了脸么!”
“喜蛋?”王爷似乎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那你多吃两个,不够我叫厨房再添些来!对了,这样的东西是不是上上下下都得吃呢?”
“那是自然的。”萧缮笑道。
琴袖一听,急红了脸道:“王爷,你也纵他这张刁滑的嘴!”
王爷转而叫了叫侍膳的魏芳,道:“你赶紧去叫吴妈妈备下一百个鸡子,按着民间办法做成喜蛋,府内上下人人分送。”
琴袖的脸忙烧了起来,一把拉住魏芳道:“王爷跟我们玩笑呢,您别信。”
王爷神色转而郑重起来:“孤可不开这种玩笑,想起来,你刚来府上的时候也没好好待你过,就算是补偿吧。”
琴袖低头默了默道:“你们男人都花马吊嘴的,我可不敢信。”她被陆尚伤过,那些花言巧语消散之速,恐怕连陆尚自己都不敢信。只道男人变脸如翻书,这样的话她如今也不十分爱听,可真的听到了却又有一丝感动,到底还是个小女子啊。
不管琴袖如何想,王爷却似乎很执着的样子:“现在就做,我也做!”琴袖忙撅嘴:“不许去!今儿早上还有功课。”
理王爷一拍额头:“险些忘了!”
“昨日要你背的书,背的怎么样儿了,背不出来可是要打的。”
原来这萧缮教王爷武功,琴袖这几日就当了教书先生教王爷读书。王爷从前功课太差,现在还在读小孩子念的《三字经》、《千字文》、《明心宝鉴》。
不过琴袖一早就看出他天赋奇高了,不然何以把母亲衣服上的纹样记得这般清楚呢?她猜的没错,王爷一个月内就把三本书都学完了,如今开蒙得差不多,渐渐读起《论语》、《大学》来了。
用饭一毕,萧缮起身告辞,王爷便与琴袖到书房读书。
王爷以前因为懒惰,就显得十分蠢笨,把教书先生气跑了许多个。况且他母亲去世之后,皇上下令以宫女身份落葬,眼见跟着理王爷是没得混了,王府里那些个掌管事务的大小官员纷纷上表请辞,由理校曾大先起头,竟跑了一大半,只剩下纪善方继高、典膳商行哲寥寥数人而已。
既是无人肯来,琴袖便成了开蒙老师。看她那架势还真有点教书先生的意思。只见她一手捧书,一手拿着一管戒尺,神色严厉地听着理王爷背书。
“人生智未生,智生人易老。心智一切生,不觉无常到……”
理王背得仔细,半个时辰背下来,一字不差。琴袖看他背得好,便命他读一读大学,只见他张口便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错了错了!”琴袖拿着戒尺敲了桌子两下,“在新民!这个字儿写作亲,读作新,明德使人日日新。你翻到书后面,不是提了一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么?看书得先通观全文,方才能开始读,没有仔细思考,那就是信口雌黄,伸出手来,打三下!”
王爷嘟哝道:“打一下行不行?”
“还跟我讨价还价了是不是?!”琴袖便凑近了,去拉住他的手要打,却不想方拉住了理王的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