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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梦苏本性阔放,自上回挨了先帝爷的板子,倒也略略想通了一些:他以前一味到处游山玩水结交朋友,如今也是二十五六的人,却没有自己一份事业。所谓三十而立,他近而立之年竟没有家室,心中只有对父母愧疚。
于是自那以后便闭门读书,不与人交一概免客,连张思慎偶尔想来看他他也不肯见,只是埋头苦读。原本在国子监中,他做学问不过尔尔,没想到一发奋起来连考连甲,连几个老师都觉得惊异:原以为这人不好读书,没想到天资悟性如此之高。
可是唯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只有自己能够功成业就,那么才能跟父母提起娶秦拂雪的事。
为了秦拂雪,他咬着牙也要忍耐着。他以为终有云破日出的一天。
八月初秋,顺天府乡试。
杭梦苏一番辛苦没有白费,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三名经魁。
中榜那日顺天府照例赐鹿鸣宴,宴后已入夜。杭梦苏吃饱了酒喜之欲狂,不叫人送只要在路上到处闲逛,真可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之花。
于是他便将自己那只秦拂雪送的荷包从腰间取下,高高地抛到天空中呼唤:“拂雪!你在天上了!”又一伸手把那荷包稳稳接住,得意不已。
他来回抛接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却因一个酒嗝手一抖就没接住。那荷包噗通一声掉在地上,吓得杭梦苏慌忙蹲下身子把荷包捡起来拍去灰尘道:“我错了,我错了……”也不知是向谁道歉。
只是当他一抬头时,看见周围许多人不知怎么朝一处围拢过去了。他也很好奇,也往前走了没几步,没想到竟走到丹阴侯府的正门那里去了。
遥遥听见达达的马蹄声,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起来,杭梦苏被吵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就看见远处来了一队锦衣卫番子。他们各各穿着锦绣衣装,头戴大帽,手持刀枪。队队旌旗招展,旗上或龙或虎,模样很是雄壮威武。
杭梦苏挤在人堆里也不能分辨,就听见府里有人大呼小叫起来。杭梦苏忙拉住身边一个路人问道:“这里头是怎么了?”
那人便说:“哎哟!你不知道么?丹阴侯萧老侯爷府上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
“萧老侯爷有个庶出的儿子叫萧级的,几年前犯过一桩什么事儿,被有司压下来了。今年不知被哪个人捅出来了,皇上一怒之下就要锦衣卫把他家抄了去呢。”
这边一个刚说完,一旁的人又道:“你不知道,是那个萧级吃醉了酒把一个劝酒的打了一顿,没想到那人因这一顿打,一发病重没起来,不两日竟死了,这不是闹出人命官司来了吗!那时候他家势派大,所以没人治得住,没想到当今皇上知道了就给他抄家了……”
杭梦苏却不这样想:这样的豪门大户、贵戚名班,虽也有的是谨慎小心的,但要说一点半点错儿都没有,那倒是难的。皇上办与不办,也未必是因为这件事。
于是思及此人背景,忽然发觉秦拂雪的义妹萧琴袖正是丹阴侯萧家的一房。这才发汗,酒也全醒了,连忙挤出人堆,要至容春处去说这事。
叵耐来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他走了半日也没挪出几步,只听见锦衣卫一个千户一声喝令,蜂拥入门,丹阴侯府的下人拦也拦不住。随即里头想起一阵噼里啪啦打砸之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杭梦苏等了片刻,忽见丹阴侯免去头冠,披头散发哭着出来朝锦衣卫一个头目磕头。大门一开,里头是一片哭泣之声,随后一大箱子一大箱子金银宝贝往外头搬,里头是些什么且不说,大抵都是些好东西罢了。
看热闹的人自然是好奇,言语纷乱,有羡慕的有嫉恨的,都说这么的有钱。说时迟,那时快,锦衣卫早把丹阴侯反手绑在地上,一家男眷凡做官的一律五花大绑一个个被揪出来了。
杭梦苏看情况不对,死命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雇了一匹马,快走至容春之处想见秦拂雪。
容春一见他来,满脸冷态,却笑着说:“这不是杭公子么?多年不见了,如今何处高就?竟想起我们姑娘来了!”
杭梦苏欠身一拜,急忙道:“妈妈,我有急事找秦姑娘。”
容春哼笑着转身,留着背影对杭梦苏道:“我们姑娘走时留给公子一句话,若是公子再来寻她,且到九泉去找就是了。”
杭梦苏一听,雷轰电劈一般惊在原地。
“我们姑娘虽非正途出身又系罪臣之后,然而天资英粹不亚于男人。既被岳老爷收养,也算是养女,虽不能明媒正娶,你若真心喜欢她,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又何愁什么攀亲论嫁?”
说时,杭梦苏泪如洪涛,滚滚而下。
容春又转身面对他责怪道:“你若忧心她罪臣之后连累你,我和岳老爷大不了说秦拂雪死了,几十年前的罪臣朝廷还有工夫查这个?你们便找个山海之地躲得远远的一辈子男耕女织又能如何?再者说,我和岳老爷经营雍台,累年下来财产巨万,我们又没有子女,日后不都给了她?你们又何愁吃穿!你连这点出息都没有,今日还有脸来见她?”
杭梦苏听至此处,昏然倒地,朝容春磕头,容春便道:“姑娘青春易逝,及老大不见你人,所以一抹脖子走了,你自也走吧。”
杭梦苏听之至此,哪里还顾什么侯府之事,只一心望着门后廊柱,一发朝着柱子狠狠撞过去,“砰”得一声鲜血直流倒地不省人事了。
容春这才急了,深责自己胡唚过了头真让这个痴情儿以为秦拂雪死了,慌忙叫医生来看,好在医术高明,昏了一日有余总算是醒过来了,杭梦苏一见还活着,又闹着要死,好歹被容春按住了道:“我是见你不来,诓你的,不想你这样真心。你也是傻,我们姑娘若真走了,我们这里早还在服丧,你见我衣服穿戴哪里有服丧的样子?”
话音方落,杭梦苏便歪头痛哭起来道:“我对不住姑娘,原是为了娶她想立份事业,我又只是个书生,只能一心考取功名,不想多劳她费心这才闭门谢客期年有余……”
容春道:“我知道了,昨儿个你昏过去了我才四处找你朋友,都说你高中了,我这才信你。”说时拿了一块毛巾给他擦了把脸道,“你也是,既是要考功名,也不来说一声,弄得我们姑娘以为你不肯再来,竟起了断绝红尘之念。”
容春说完一声叹息:“哎……这个孩子也是要强,但心眼不坏。”
杭梦苏忙问:“妈妈,她出家了吗?”
容春道:“也是上天见怜,你前夜来了这么一遭,本来今日就要剃度的,我忙找了人去跟明月观的尼姑们说起,才把那头按下来不许她剃度,否则你今生今世怕是与她再也无缘了。”
杭梦苏一听,从床上一蹦而起就要道谢,可刚起身就疼得脑瓜子快裂开了,一捂头,头上还肿起一个大包呢!容春乃笑道:“你快先坐下歇息,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见她?”
刚在笑时,不想又有人通传说外头有个夫人要来见容妈妈,容春便问:“哪家夫人要来见我?”
容春是这行里的人,不怕当官的来找,就怕当官的夫人来寻。那人就说:“是李御史家的周夫人。”
容春才恍然大悟,忙把她请进来,还非要请到这屋里来。杭梦苏就说:“我这样不便见人,这人我也不认识,求您别处见客吧。”
容春笑着说:“你先别急,你与她也是有关系的,你若运气好,说不定日后要叫她妈呢!”这话说得杭梦苏一头雾水,但看她如何行事。
不一会儿,屋外便走来一个官太太模样的人物,虽说穿戴不俗但面容却又不似寻常官太太那样有福,年岁不大,看着一丝眼熟杭梦苏却也想不起是谁。
“这是李御史的夫人李周氏。”容春先把小呈介绍给杭梦苏,小呈一见杭梦苏就认出来了,她曾与之在雍台有一面之缘,那时她陪着琴袖与秦拂雪聊天呢。
“杭公子,有礼了。”小呈略福了福,杭梦苏来不及惊讶容春便悄声说:“以前萧良媛身边有个婢女……”杭梦苏恍然大悟起来,才赶紧致歉问好。
小呈直言道:“此番来,还是为了理王爷的事,容夫人万务嫌我烦才好。”
容春笑答:“怎会?理王良媛萧娘娘待我家女儿极好,她的事也是我的事。”
小呈道:“容夫人,我这里也不打哑谜了,丹阴侯萧家已经被抄了,我看不几日萧良媛父亲山阴粮道萧老爷也可能出事,我家老爷虽也是跻身仕宦之列,然而究竟外任地方,不比京城。容夫人见多识广,老爷又曾任朝官,京城多有联系,若能多少保住萧老爷,也求岳老爷、容夫人能走动走动上面,万不能让萧老爷出事!”
容春这时便有些犯难,但为了秦拂雪也答应下来说:“我虽无力,伏愿一试,夫人请放心。夫人在京城住坐往来,恐怕惹人非议,如蒙不弃,也住在我这里可好,一面消息便捷,一面也免了车马来往,更是隐蔽。”
小呈以为甚妙,高兴答应下来,容春才说:“另外,有件事我想请周夫人帮个忙。”
小呈问缘故,容春说:“我养女秦拂雪,周夫人也知道她是什么出身,罪臣之女是不能谈婚论嫁的,即便被人娶走也只能当一家的贱妾①,不过丫头一样的人物一生无依无靠,再者我女儿气性也高,不做正室是不行的……”
这些事小呈也是知道的,便瞅了一眼杭梦苏,又问容春:“容夫人可有看的中的女婿?”
容春忽然拜了拜小呈道:“这事必要周夫人帮忙,否则拂雪与他断不能成事了……”
小呈一惊,急忙道:“这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夫人拜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容春这才笑道:“是这样,她身份不好,我想着我们向官府先假报了丧事,说她已经死了。然后转投夫人名下,夫人且收做养女,等我们这里丧期过了,我想看她高高兴兴嫁人做妻。虽说夫人年纪尚轻,大户人家收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儿都有呢,只怕夫人不肯。”
小呈道:“我哪里不肯,只要姑娘肯,我即刻去与老爷说,让她到我们家来,名字也给她写进李氏的族谱里。想来姑娘深明大义捐钱救人,我们夫妻早已拜服不已,哪有不收之理?况且容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更不能回绝了。”
这时容春一推杭梦苏道:“快给你丈母娘磕头!”
杭梦苏心中感动,急忙跪地给容春和小呈磕头,不料因为头上肿起大包,一头叩下去,又是血溅额上,容春和小呈赶紧把他扶起来休息,又好笑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