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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建康城被磅礴的大雨捂得严严实实, 满耳尽是“哗哗”水声。成去非刚出了府门,迎面便被那大风刮得直往后踉跄了几步,哪里能驾得了马车, 连眼睛都尚难以睁开, 赵器在成去非身侧大声道:
“大公子,这不行, 您不能……”一句话没说完, 便被风给噎了回去,忽觉眼前一暗,原是大门上那两盏灯笼竟给刮掉了, 眨眼的功夫就不知所终。
两人抬首四下望去,雨幕中时隐时现几处孤零零的灯火,越发显得冷清, 直如鬼域。成去非立在檐下, 两撮激流正不停地顺着他眉梭两侧流淌下来, 风把他整个人拥住,身侧早跑来家仆递上了火把,许是众人亦察觉出今晚的失常,行动处不免有些慌乱。
火把执于手间, 因逆风的缘故,火舌不断反噬过来,像是要往人脸上舔去, 犹如一条乱窜的长龙。
成去非的心头越来越凉, 海水倒灌石头城, 并不是第一次,建康的水患历经几朝,从未真正解决过,只是这一次,想必是东海之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风浪……想到这,心底忽一阵抽缩,入海口处还停泊着数以万计的商船!
“走!”成去非忽冲入雨幕之中,扯过青骢马的辔头,踩蹬一跃而上,马儿似乎也受了这风雨的惊,在原地踏了几圈,方在成去非的掌控下朝城郊南麓方向奔去了,赵器只得紧随其后,一个箭步跨上马,低吼一声,夹紧了马背,两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福伯急得在身后连连跺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使得!”
说着冲那群还没回神的家仆厉声叱道:“还愣着!快跟上去啊!大公子要是出了差错,都不要活了!”他平日很少吹胡子瞪眼扯嗓子喊,此刻似是拼尽了全力,尾音都撕裂了一般,吓得众人忙忙应声,胡乱披了雨具纷纷朝雨里淌去!
“回来!回来!快回来!”福伯忽又想到一层,往前赶了几步,“不要都跟着,人多了反而坏事,阿大你们两个去!”
人群里两个格外高壮的身影应了声,亦很快消失于视线之中了。
冷雨鞭打在心尖,十全街当中的驰道上湍流如溪,却是渺无人迹。成去非见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偶有灯火朦胧透出,只稍稍放缓了马步,四下环顾一番,手中马鞭再次扬了起来,低喝一声,青骢马便疾风般奔驰了起来。
雨势急猛,打在脸上一阵阵抽痛,胯=下骏马的速度则不觉慢下来,等进入南麓,街上的水已有两三尺深!目之所及尽是行人,人人脸上都布满极度的恐惧,幼童被男人高高举在头顶,女人们手底则挎着不多的家资,到处都是哭喊声,积水之上不断飘过来竹篾器具,甚至已开始漂浮着牲畜死尸,成去非翻身下马,拦住一人问道:
“府衙的人呢?”
这人一脸麻木,脸上不知混的是雨水还是惊惧的泪水,也不答话,只机械地往前淌着,成去非狠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能看见混混沌沌的百姓四下忙着逃命,却连一个官府的人都不曾看见!
正想发作,忽听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正在高声嘶吼:“不要往南边走,往回走!往北边走!你,说你呢!回去!”
成去非循声望去,只见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待淌近了身,果真是步芳,正和百姓推搡着,百姓是吓昏了头,已然听不懂长官的吩咐,无头苍蝇般,到处都是混乱,尖利的哭叫声在风雨中此起彼伏,刮得人耳膜疼,成去非一把攥过了步芳:
“都水台的人呢?”
步芳回眸见是他,也顾不上行礼,只道:“喊不起来人,小人没法,只好求尚书令大人来拿个主意,这事也不敢瞒您,”说着嘴里已灌满了雨水,歪头直往外吐了几口,才继续道,“怕是……”话刚续上,步芳忽意识到什么,猛然抓住成去非便把他往回推,“大公子,水在涨!”
“快!往北走!”步芳来不及同他多言,忙又去截拦那混混沌沌吓傻了的百姓,这好一阵吼,又激得人群里哀嚎不断,混乱之中有人似乎跌倒,隐隐传来几声叫骂。
雨仍如许地大,五步之外就再见不到人的面孔。风卷成如实质的水墙,泛着阴碜碜的光,将众人悉数裹在里头,成去非眼见就要看不见步芳的身形,往前用力淌了几步,待辨出步芳,扬声道:
“把百姓先往都水衙门安置,那里地势高!”随即又去寻赵器,“赵器!你去!就说是奉我的手谕!”话说间忽瞧见两个家仆竟也跟来了,知道是福伯的意思,这边赵器有些犹豫:“府衙不肯开门怎么办?”
成去非面上一怒:“他敢!不开门就往死里砸!阿大!你们跟着赵器一起去!”
见赵器还愣着,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遂吼了一声:“还杵在这儿?!”赵器只得去协同步芳安顿百姓,没走几步,一阵狂风扑来,竟携起数丈高的巨浪,越过上头城墙,劈头盖脸往人身上直直砸下来,瞬间冲散众人,那些尚未出口的惊呼淹没在滔滔水中,成去非只觉眼前一黑,咸涩的海水涌了满口满鼻,这一阵彻底击垮了他,整个人重心不稳,很快被卷进洪流之中,好在他水性极佳,扯下那碍事的蓑衣,三两下探出头来往北游去,半途忽觉遇阻,一团东西挡在胸膛处,他只能顺势捞了起来,努力睁眼辨认,竟是一具男婴,孩子早溺死其间,小脸涨紫,没了气息,成去非看得陡然心惊,却也只能松手任由那具小小的尸体漂荡去了。
前头的哭声不绝,突如其来的浪头怕是溺死不少人,成去非艰难拨开四处飘来的农家器物,水中阻力大,又兼大风,他好不易重回高处,脑中忽碾过一道光,捉住身边一看似官吏模样的人:
“去‘入汉楼’!把人往那里送一批!”
“大公子!”步芳不知怎的来到了跟前,竟带着一缕哭腔,“吓死小人了!小人还以为……”
“你婆婆妈妈做什么!”成去非骂了一句,“赶紧带人走啊!”说着回首望了一眼南边城墙,咬牙道,“你找几个人,去把都水台那帮子人从被窝里给我拎出来!就说我在这等着他们!”
石头城这边海水倒灌是常灾,官员们的家宅自然都建在高处……成去非正恨恨想着,只听又是一阵巨响,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惊呼“城门掉啦!是城门!”
正喊着,只见南头城墙那边一排排高树,忽被飓风连根拔起,黑黢黢一片,整株整株栽倒水中,惊得众人挤作一团,根本来不及躲闪,这些树下来,又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成去非眼前蒙着白乎乎的轻翳,方才他也只是险险避开这一劫,耳中尽是嘶哑的惨叫,水流仍将人们拨得东歪西倒,前头步芳等人正在奋力高呼聚集着百姓,成去非这会终想起那些商船来,知道定是救不得了,脑中一时晕眩,加上这半日的风吹雨打,竟有些站不稳。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人声渐熄,风小了许多,雨势也散尽大半,成去非救起一顺水挣扎的女童,却寻不到她父母人家,只得一直搂在胸口,低声安慰那哇哇乱哭的稚子:“阿囡莫哭……”
再抬首间,终见到一队火把急急朝这边赶来,成去非正想着是不是都水台的人,只觉怀中一空,耳畔忽响起妇人撕心裂肺的哀叫,原这妇人早一把将孩子从自己怀中抢了过去,死死抱紧了上下胡乱扒摸着:“我的儿,我的儿……”妇人口中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成去非心下稍稍轻松,却见果真是都水台的人近了身。
都水台的长官都水监本听闻府衙被砸,涌进四方百姓,自己的府邸亦是被人破门而入,搞得一肚子火,当知道成去非竟亲自冒雨来监察灾情,吓得忙整了队伍,一路奔来,此刻借着火光,险些没认出成去非:
眼前人黄扑扑一张脸上满是泥浆,头冠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身子亦湿得精透,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实在狼狈得紧,可这双眼睛仍透着让人胆寒的光芒,周围火色一丛丛的,照例挡不住他沉默有顷的这一刹,都水监只觉腿软:
“下官失职……”
本以为等待他的将是一顿恶骂,可奇怪的是,半晌都并无动静。都水台的这些人见成去非不言不语,有胆大的觑上一眼,被那阴冷的目光摄到,再也不敢抬首,一众人垂着脑袋,等成去非发话。
成去非夺过一支火把,朝四下里照了照,积水仍将将近腰,污浊的水面之上飘着人的尸首,畜的尸首,断木,残叶,一波波往南涌去,消失在如墨的夜色深处。雨点仍清晰滴在脸庞,而风则彻底止住了,他无声看了半日,才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
“剩下的该如何做,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众人愣愣看他远去,一颗颗心仍悬在半空,他就这样走了,更让人心生不安。
乌衣巷成府门前,杳娘本正侧耳留心着,心头忽一阵狂跳,忍不住推了推福伯:“大公子回来了!”说罢两人不约而同起身,几步跨下台阶,把手中长灯举得再高些,哒哒的马蹄声越发近了,两人不由相视一笑,喜不自胜,待成去非身影渐渐清楚了,福伯早携小厮去迎接,杳娘则扭身朝橘园奔了去。
琬宁一直守在橘园,并未离开,具体是什么时辰了她并不清楚,只一双眼睛因焦虑显得格外炽烈,仿佛那里头燃着一簇不肯熄的火。
外头响起杳娘吩咐婢子的声音时,她几乎要跳起来,忙出来相看,铜盆里已注满热水,里头泡着姜片、泽兰、桑枝等物,琬宁见状,鼻头没由来一酸,知道他终于回来了,正想着,脚步声已传来,并不似往日那般轻快,闷闷叩在青石板上,听得人心发沉。
成去非经这一夜早是疲惫不堪,目已不清,耳亦不明,脑中混沌成一团,身子亦早已从内到外凉透。
众人悄然无声而退,室内只剩琬宁一人,而他仍勉力支撑着身子坐在榻边,那一身泥泞肮脏射得琬宁双目隐隐发酸,她忍了忍,上前先替他把那湿透的衣裳一件件褪下来,再拿棉巾细细替他擦拭干净,忽想起他这书房还没围出暖阁,便扯过一床被子把他拢了拢,这才蹲下来去脱那靴子,因在水中浸泡太久的缘故,一时半会难能卸下来,琬宁又怕弄疼了他,不觉急出一头汗,忽听他懒懒道:
“不碍事,你用力。”
琬宁咬牙狠心一拽,果真给拽了下来,里头早灌满了杂草淤泥等物,等那双脚露出来时,早给泡得发白变形,她探手试了试水温,小心翼翼把那双脚续进水里,只见他脚底兀得一动,不禁抬首看他,他神情无恙,只是阖了双目。
琬宁再低头时,却见盆内有丝缕红线,仔细一看,原是他脚上不知何时划破了道伤口,许是砂砾硌的,许是踩到什么,一切不得而知。
她洗的极为用心,柔软的双手同他瘦长的脚足交缠在一起,反反复复揉着,竟让成去非微微有些吃痛,忍不住说她:“你轻点。”
可突然觉得一凉,有滴水珠落在他翘出水面的指头上。他抬眼望去,又是一滴,眼泪从琬宁的睫上溅落,晶莹透亮,再坠入了盆中,整盆水顿时冷得如同初融的冰雪。
成去非叹气:“你哭什么,罢了,我要去歇息。”
说着示意她擦拭,琬宁抹了抹泪,扶他起身,亦被他挡了:“我自己还走得动。”
“您身子凉,不沐浴再睡么?”琬宁担心他受了这大半夜的冻,又是风又是雨的,冷身子进那冰冷的被衾,该如何受。
成去非没有应话,已懒得开口,径直走向内室,脱了鞋子,掀开被角,仰面躺了下去,身子触到床的刹那,只觉身子立刻有了着落,舒适得很。
倒是这床榻,真的冷。
琬宁无声来到他跟前,立了半晌,唇都要咬破了,脸也烧了起来,待攒足了勇气,上前把那盏烛火吹灭,摸索着先在床边坐了,手底抖得厉害,却极力忍着,几下把自己脱得只剩一件贴身小衣,怯怯侧眸朝床上人看了一眼,脸上越发火烫,心一横,紧闭了眼,掀开那被子,紧紧拥住了成去非。
成去非本已昏然睡去,忽觉一具热身子贴上来,心底一惊,很快知道是她,警觉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实在是被风雨侵蚀太久,琬宁亦被他冰冷的身子一激,止不住地战栗,却不肯松手,只喃喃道:“我给您捂捂就不冷了……”
“你,”成去非无奈,“你这岂不是如荀粲惑溺?”
琬宁却只听得他一颗心怦然直跳,不免失神:“大公子,您的心在跳。”她竟存了那么一点绮思,他也是能为他人心跳的人么?
“我又不是死人,它自然是跳的。”成去非声音渐弱,无力同她周旋,一个翻身过来,把她往怀中箍紧了,再也不肯多说一字,只怀抱这团温暖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