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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刘野彘几人终开了城门, 其中一人矫健如飞,掏出怀中小旗,踩着一摞尸首纵身上马, 又俯身捞起一面盾牌, 一气往城外疾驰出半里,耳畔利箭“嗖嗖”擦身而过, 射在盾牌上的, 皆折弹掉地,直到骏马一跃而上右侧高地,这人才举旗呐喊:
“城门已开!骑兵先行!”
司其早已命铁骑列兵布阵, 由“落日铁骑”打先锋,后头两千余骑兵紧跟其后,皆手持盾牌□□流矢一样朝壶关口城门飞了过去!
祁军交接得不算困难, 刘野彘几人大喜过望, 虽已负伤在身, 神志也杀得模糊晃荡,枪尖里都被稠血给滞得钝了几分,不过总归是放进了自家人,看那熟悉的面庞一个个好似腾云驾雾而来, 刘野彘终露出一缕虚弱的微笑,身后却陡然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将军”,瞬间把这几人震回神, 这一惊非同小可, 几人折身徇声奔杀回去, 人影交错间,瞧见那眼熟无比的一个身影正被老六他们费力护着,这些人见此情状,只觉心头冷流乱窜,他们这些人皆成去非当日亲自挑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堂堂七尺男儿徒受此恩,非犬马之报不能予之,如今尚不能报效万一,他们的大公子绝不能死!
身后祁军不断涌杀进来,城门处一片混乱,哀嚎惨叫不断,刘野彘冲到跟前,望了一眼形势,知道一时半刻是不能朝城外去了,艰难拿了主意,“我们撤走,我军既杀了进来,壶关口胡人是铁定守不住的,大将军的伤势怕是极重,阿大,你去找马!”
成去非此刻被老六揽在肩头,而他肩上那刺眼利箭仍在,因这一箭刺得太深,又靠近脖颈,几人谁也不敢妄自拔箭,亦不敢乱动他,待阿大寻来一匹马,这些人一队打掩护,一队把成去非弄上马,刘野彘大喘气道:“留三五人在这继续作战,其余人跟我走,看能不能先找到最近一户人家!”
众人赞同,同胡人纠缠不多时,便闯了出来,不过他们毕竟人少,难保这一路不遇见一股股胡人部队,壶关口已破,想必胡人也正飞往上党郡报信,只是不知邵逵那一路荆州军到底绕到上党郡后方去了没,刘野彘脑中纷乱,匀了口气,才道:
“我等不可招摇,找一僻静处,先把大将军放下来,”说着吩咐其中两人,“你二人到最近的村子里看看可有郎中,带来一个,切记别吓着人家!动静小点,别走漏了风声!”
那两人飞快去了,刘野彘等人则很快寻到一处破烂无人住的茅草棚子,且已塌了半边,不过情势急迫,谁也顾不上太多,几人把战袍解了铺出一片能卧之地,成去非的伤在后颈连肩处,只能让他趴伏躺下,阿大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日,只觉丧气,忽一拳砸了过去,灰尘便“簌簌”直掉,整个棚子似乎都跟着晃了几晃,刘野彘忙喝止了他:“小心这棚子被你震塌了!”
说着想了想,解下腰间随身水囊递给他:“去寻些水来,小心行事!”
看阿大木愣愣的样子,目光还锁在成去非身上,遂踢了他一脚:“快去!”
剩下人等仍守着昏迷不醒的成去非,心下忧愁得紧,彼此间谁也不想多说一字,正各自心事满满,忽听到了一阵声响,几人对视一眼,似是不能相信,方才那逸出的两声分明是女人的声音!
刘野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丢了个眼色,众人便做出拔剑的阵势来,靠近了那草帘子,尚未来得及动作,已有人掀帘而入,正是方才遣出去的那两人,众人不禁长舒一口气,可前头推进来的却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右眉处有块红色胎记,尤为醒目,那妇人见眼前立着这一众剑拨弩张杀气腾腾的男人,立即想要转身逃走,那两人忙拦下他,其中一个攥起她手腕狠狠道:
“不想死,就留下来!又不是让你来□□觉的,你怕什么!”
声音里自是烦得紧,又十分粗野,估计这一路少不了一番生拉硬拽,那妇人的衣裳颠倒不整,瞪着两只凤眼,惊恐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侧刘野彘早已留意到妇人怀中药箱,遂上前换了一副口吻道:
“这位大姐莫怕,我家主人受了重伤,还需大姐发菩萨之心,救我主人一命,我等绝不会伤大姐半分!”
众人见刘野彘不复往日深沉,此刻只殷切谦逊地看着妇人,直道刘校尉果真会说话,那妇人家中公爹才是郎中,因出了门一时半会回不来,被这两人给挟持过来,心肝都要吓破,不过偷窥几眼,看着这两人倒像汉人,生几分希望,然而经方才一通威胁,又吓得魂不附体,此刻听刘野彘这么说了,才算惊魂甫定,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妇人掠了掠散发,努力使声音平稳些:
“人在哪儿?”
不消他人说,妇人已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成去非,刘野彘先把他战甲小心卸去,那肩上衣领处早被鲜血浸了个透。
妇人在家平日就给公爹打下手,也算见过些世面,见成去非伤得虽重,但只要细心照料,倒无性命之虞。遂打开了药箱,拿出一把剪刀来,唬得众人又要拔剑,妇人往后一缩,颤声道:“我得把他衣领剪开。”
血肉模糊的一团皮肉很快露了出来,那箭矢颤巍巍随着成去非的呼吸直晃,妇人从箱中又取出一小扁瓶酒来,冲刘野彘道:
“这位兄弟,能帮我一把吗?把酒给你家主人灌了。”
刘野彘依言而行,托起成去非的当口,见成去非本紧闭的双眼睛略张开了一道缝,神情虽已变十分虚弱,但还是泄出一丝素日惯有的冷厉坚韧,刘野彘瞧得心酸,轻声道:“大将军,末将找来了医娘,马上给您拔箭,您撑着些……”
成去非高耸的眉峰拧成团,微微点了一下头,由着刘野彘灌了几口酒,重新趴了下去。那妇人对刘野彘道:“奴家怕力气不够,还请这位兄弟给□□!”说着卷了一层布在旁边等着,刘野彘手底一抖,众人也都跟着抽紧了一颗心纷纷看着他。
“好,末将来为大将军拔箭!”刘野彘咽了几口唾液,狠狠心,握住那箭,心底数着拍子,猛地給抽了出来!血方飚出,便被妇人拿布给堵了个结实,成去非身子一弹,似是受到极大创伤,不由仰起了脸,随即又重重摔在身底战袍上。众人吓得不轻,登时乍出一身冷汗。
刘野彘盼着他最好能痛得晕厥过去,好少受些苦楚,却见那妇人已经开始为他清理伤口准备上药,刚略一触上,成去非就攥紧了身下战袍,五指抓处,袍子稀烂,可见确是痛到了极致,但众人始终未曾听他发出半点声响,一时又是惊骇又是敬佩。
那妇人把药往深处擦一些,不觉用重了力,成去非整个身子一挺,众人忍不住道:“你倒是轻点啊!”妇人见状也跟着心软,俯身在他耳畔好声劝了句:“年轻人,你要是疼,就叫出来,叫出来能好些!”
成去非只粗喘着气,不言不动,指甲断了浑然不觉,妇人暗想这真是条汉子,好生让人另眼相看。给他包扎好后,起身把药方交给了刘野彘:
“他这伤口只要有心调养,不是大事,就怕伤口红肿不退,到时引得高热起来,症侯就凶了,切记不可沾水,不能吃发物,多歇息。奴家这药方上写的全,可这兵荒马乱的,你们能不能找齐奴家就帮不上忙了,回头拿水煎服一日两次给他送下去。”
妇人复又蹲下来,查看了成去非气色,只见他唇角蠕动了一下,那瞳仁黯淡,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光芒,妇人看他年轻,这般能忍,不禁温柔抚慰道:
“小兄弟,你定能挺过这关,”说着掏出帕子轻轻给他拭去那满面豆大的汗珠,“奴家不能照顾你了,小兄弟你保重。”
农家妇人的淳朴声音和记忆中会稽舅舅家中长姐的声音不觉间就重叠到了一处,成去非恍惚间瞧见她那块稍显丑陋的胎记,却只觉面善可亲,他还记得长姐的怀抱,温暖柔软,远胜春风,母亲是冷的,可长姐却是热的,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未及出阁便溘然长逝,苍天何忍?他那时尚年幼,不知何为死,只知长姐是回不来了,等他彻底明白生死,长姐冢前芳草已历经几度春秋。
妇人的脸顷刻间又化作了杳娘的面容,成去非提神努力道了句“多谢……”,声音微不可闻,妇人已窸窣起身,并未留心,一旁众人看得心道大将军如此伤重,合该由女人照料才是上策,女人到底细心,又能说好听话,大将军这个时候,再是铁打的,恐怕不是想娘就是想殿下,总归是离不了女人,一众人只管在这胡猜瞎想,外头阿大不知何时取了水来,那妇人本要走了,又回头嘱咐一句:
“赶紧给你家主人润润喉咙吧。”
刘野彘和老六出来相送妇人,老六对妇人感激涕零连连道谢,正想着仍遣人给送回家去,刘野彘却已下了决断,老六无意瞥见他神情,一把过去按住了他那欲抽剑的手,怒目瞪了瞪他,又迅速往妇人那边掠了一眼,那妇人只管垂首摆弄药箱,并未察觉身后他二人动作。
“你要留后患?她已知道我等行踪!你选大将军还是选她?”刘野彘剜了老六一眼,压低声音发狠道,老六一怔,手底不由松了一松,退后一步,喃喃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