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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抬眼看了看妇人, 她似是看出他两人在议事,便耐心在不远处等着了,老六很是不忍, 忽又理直气壮道:“大将军说了, 我军就是来解黎民之危的!你不怕大将军事后知道了罚你?”刘野彘渗人一笑,“倘她泄露了我等行踪, 还哪来事后?”
“你何苦跟这大姐计较这个, 她既肯救人,又是汉人,怎么就会……”老六还在跟他分辩, 里头兴兴头头冲出一人,正是阿大:“大将军问方才那大姐送走了没……”一语未了,见那妇人还在那立着, 眼前这两人, 一个面无多少表情,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不知发生了什么,遂道,“大将军说务必把人妥善送回家去!”
“大将军醒了?”老六惊喜不已, 避开刘野彘,忙吩咐先前找人的那两个赶紧把妇人送走,随之很自然地推着刘野彘往棚子里进:“走走走, 看大将军去!”
“妇人之仁!”刘野彘睨他一眼, 只得跟着进去, 老六却暗想还是大将军知道你这狠毒性子,撑着疼都不忘交待你……
却见阿大已把成去非的贴身衣裳给揉成一团抱了出来,刘野彘拦下他:“你干嘛?”阿大道:“我去给洗洗,都是血,大将军穿着不舒坦。”刘野彘又气又笑,“你当是在家里呢?拿风口晾干就是,衣裳在其次,赶紧配药去!”
阿大犹豫了下:“军医那应该有,也不知道壶关口打成什么样了。”
一语点醒众人,刘野彘沉吟片刻,召来一人,让他回壶关口打探消息,其余人等依旧守在此处。这时那酒的后劲泛上来,成去非沉沉睡去,众人方松掉一口气,只觉疲乏透顶,轮流安排着人在外头放哨,棚子里的人便东倒西歪躺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刘野彘觉得眼前似有黑影一晃,倏地醒来,摸了佩剑就要抽杀,好在他及时看清不过是阿大正撅着个身子,遂起身到跟前相看,也不知阿大从哪里寻来半个破陶罐子,缺的四分五裂,可从里到外却刷洗得干干净净,荡着一抹水波,再仔细看了,竟还有几尾寸把长的小毛鱼。
刘野彘一面蹑手蹑脚过去,一面小声问道:“你从哪弄来的?”阿大嘿嘿一笑,并不急着解释,只道:“大将军肯定饿了,也只能先将就将就。”说着自己肚子倒好一阵乱响,刘野彘这才察觉出自己也是饥肠辘辘,这一战,他们的确损耗太大,滴水未进,滴米未进,再能扛,饿的感觉却是真实存在的。
“阿大……”一缕微弱的声音传来,原是成去非辗转醒了过来,模糊间只能看见阿大的影子。
“大将军!”阿大见成去非转醒,忙先放下那破罐子,同刘野彘两人把他小心扶起,“大将军,属下给您弄了点吃的,缺油少盐的,您凑合用,属下再去想法子!”
成去非浑身只剩疼这一种感觉,反倒把那饥饿冲淡了,木木喝完那半下鱼汤,阖了半会目,似在积攒力气,这两人目不转睛候着,过了片刻,成去非嘴唇轻轻动了下,刘野彘便贴耳过去,一股灼热的气息直喷到面上来,“壶关口……”他仍无吐出完整一句话的精神,刘野彘正欲作答宽他心,外头一阵嘘马的声音,紧跟着跑进来一人,踉跄着跪倒在地,断续道:“壶关口……破了……我军,正,正往此方向来,虎威将军让在此等候,很快,很快就来了。”
说完此人身子一软,轰然倒地,旁边本睡着的众人早被惊醒,听他这般回禀,顿时转忧为喜,七手八脚把这人抬到一侧,给他掐了掐人中,见他悠悠睁眼,估摸着是太累所致,遂让他先睡上半日。
等同大军会和,成去非即刻被送往中军大帐细细调养,一众军医鞍前马后照料着,翌日清晨醒来时,人已恢复不少元气。阿大几人更是有心,趁大军扎营停歇之际,给他打了好些野味,命人炖好给送进去。如此过了三五日,大军逼近了上党郡,那边也传来了邵逵将军的消息,成去非已能自行乘马,这期间虎威将军司其把当时攻关如何取胜的事宜一一禀报清楚,但一众将军事后仍觉后怕,大将军险棋走不完,倘真是这么快就“马革裹尸”了,岂堪设想?
壶关口胡人损失惨重,上党郡早于破关之后便一片风声鹤唳,加紧了守城防备。当下成去非在帐中和众将谈论起当下局势,祁军士气正盛,又有荆州军迂回包抄,上党郡腹背受敌,自当不难攻下,理应一鼓作气歼敌继续北上。一众人围着舆图指指画画,不觉就到了深夜,旁边参军故作一阵轻咳,众将会意,见成去非倦意上脸,念及他重伤尚未痊愈,便纷纷告辞出帐。
烛已半残,外头天际幽黑,空气中荡着庄稼初熟的味道--大约是来自麦田,这气味爽洁干净,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被风送过来,成去非在大帐内似乎都捕捉到了那么一缕,同样的,参军刘谦亦在此刻提及了粮草问题:
“大将军,我军的补给已经有告急的苗头,恐怕打完上党郡,就要捉襟见肘,大将军应快些给朝廷上书。”
长途奔袭,最耗的便是粮草,打壶关口才算大军第一场重头戏,这往后来日方长,粮草是行军打仗的大本大宗,成去非正满腹心思,忽听到外头传来隐约鸟鸣,他一时不太能确定,看着刘谦道:
“参军听听,可是子规?”
刘谦对这声音耳熟非常,不想他这个时候竟还有情致留心这个,到底是贵介公子,遂道:“正是四声杜鹃,如今麦穗青黄相接,正该它来,日夜叫唤个不停。”
成去非点点头:“将士们想必也听到了,杜鹃叫得春归去,这东西确是引人乡愁。”他说到这,刘谦才明白其心意,默默颔首,就粮草之事两人说开去,直到帐内只剩成去非一人,他便开始思筹起给中枢上折子的言语来。
并州不是淡烟疏雨的江南,春风渡得晚,然而一旦真正的春来临后,同样繁花如锦绿荫成盖。然而,此刻建康的春意怕早走到了尾声,成去非偶一遐思,在这阵阵的子规声里,被夜风吹得舞之蹈之的油灯下,执笔为书,当夜便遣人骑了最快的骏马携之入京。
这书函的确是很难赶上江南的春日了。近日来,都水台史青主持的南渠一事进展得格外顺利,本以为要到入秋后方得竣工,却只用了三个月。天子龙颜大悦,于是有司进言,可在淮水岸边游冶以贺,天子当即应允。
春意虽散的差不多,然淮水岸边向来风光旖旎,临水处设下华帐丽幄,酒宴纷呈,即便已过桃李花季,无法再得落英缤纷,但云澹天青,从河面送过来的清风宜人,大可告慰人心。英奴同群臣环座,依旧玩起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流觞射覆的游戏。这等附庸风雅的事,江左子弟最是娴熟,偶有人做不出诗,罚上几杯亦不放心头,待到行射覆令时,内侍过来取二物置于器中,英奴便笑问:
“谁来射第一物?”
众人一面试新茶,饮佳酿,低声轻语杂和不断,一面笑道:“这是最难不过的了,今上当先把赏头定下,才好叫人一争高下。”
席间泛起阵阵笑声,英奴半真半假道:“众卿府中珍宝无数,朕这宫中倒稀松无奇,上不了台面呢。”
天子话里似含微讽,不过终究置于此等场合,众人并不上心,道了几句讨彩的话,一笑而过。在天子的授意下,一众子弟跃跃欲试,交头接耳一番,有胡乱猜测信口开河的,有沉吟半日却自矜不肯说的,有望天琢磨开口仍错的,内侍一直含笑摇首复摇首,一官员忍不住道:
“臣等是无缘乞得今上天恩,弃之,弃之!”
“马大人切莫灰心,再来猜!”
“这哪里能猜得到呢?”此人愁眉苦脸,“费心耗神,漫无边际的,又是何苦?”
正说着,不知谁高声提议一句:“让顾武库来猜,定可得胜!”一众人顿时醍醐灌顶般,当日尚书令一句戏言由台阁传出,顾曙“顾武库”的名衔越发响亮,。众人亦知顾尚书向来善射覆,方才怎就没想起推他呢?
那边顾曙但笑不答,被人再三举荐了,方连连谦逊推辞,众人见状更是不屈不挠,顾曙不得已,唯恐他人觉得自己拿腔作势,只好出列,仔细看了半日那器具之形,似是辨认出来,笑道:
“内外方圆,五色成章,含宝守信,出则有率,此为印囊也。”
众人虽还都不明就里,但见旁侧内侍已露出讶然神情,便知是中了,那内侍上前打开器具,引得百官齐齐引颈观望,这一看,自然称奇不已。内侍笑道:“顾尚书可要射第二物?”
“当然要的,乘胜追击啊顾尚书!”七嘴八舌的鼓舞声不断,顾曙又揣摩有时,这回道:
“高岳岩岩,有鸟朱身,羽翼玄黄,鸣不失晨,此山鸡毛也。”
内侍此刻完全一副不可相信神色,看了看坐上英奴,见天子只是含笑不语,遂仍撤了器具,众人一时寻不出再能夸赞之词,有人在一旁不满笑道:
“顾尚书不给我等留一点余地,好歹也让后来人同沐天恩。”
英奴看了这半晌,冲顾曙笑道:“顾尚书,你代朕出些简单的,写几个射覆词让他们来猜,也好挣些颜面。”
其余人更是笑:“今上这话说的,既是简单的,我等还哪来的颜面?”话虽如此说,不多时,又拿来三个盒子,先给顾曙看了,顾曙先作揖道:“诸位承让了。”随即挽袖提笔依照那三样事物,分别写了三组射覆词,交给了内侍。
内侍展开看罢,笑对众人:“谁来射第一物?”
见三五人应答,便读道:“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雌雄以形,翅翼舒张。”
“这个确实简单,不过是燕卵。”有才思敏捷者很快抢答出,内侍赞赏点头,正欲读第二道射覆词,那边一小黄门面吁吁跑来,跪地呈上一封加急书函道:“征北大将军上的急奏!”
话音一落,早有人看到那信上所粘鸟羽,这倒比那射覆难多了,谁人也不知并州那边送来的是捷报还是噩耗,遂皆屏气凝神侯着了,英奴却笑着摆手:“尔等继续。”
众人心不在焉敷衍了剩下两道,虽仍有人猜中,但心思终究转移,不料等了半日,并未见天子发话,此刻落日将淮水浸染得艳冶无比,半江瑟瑟半江红,煞是壮观,可自并州发来的书函,到底写了些什么,百官不得而知,终在这间或猜疑中纷纷还府。
独被天子留下的,唯顾尚书一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