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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五年孟夏, 王师破长子,收复上党郡十五县;仲夏,王师破阳阿城, 收复建兴辖内高都、长平、安平、泰宁四郡。一场风雨过后, 参军刘谦忧心忡忡立在中军大帐舆图前,半日都无言语, 接二连三的胜利, 理应带给三军巨大的喜悦与振奋,而再无可比拟的士气也抵不过彻底告罄的粮草所带来的焦灼与躁动。
后方输送的粮草在打完上党后只运来一批,便再了无消息, 遣去查探的人,亦不见回音,刘谦终忍不住思及当日那些绝不该出现的谣言, 他已年近半百, 最年轻的岁月悉数献给边关, 却和刺史林敏一样,半生同显达荣华无缘,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爱慕荣华之人,许是因为他们亦无此运命而已。中枢朝堂之事, 他们从没有插手的机会,也决然不肯插手,为官者, 在其位, 谋其政就够了, 边关才是他们这类人的宿命。
然而中枢的权力斗争如同边关隐患,从未真正消弭,他心下也依然清楚。且在面对这位本身为台阁之首的年轻人时,他亦无从问起的是:乌衣巷的大公子到底是否知晓此次北伐,庙堂有多少人真心盼收复失地?或者有多少人是在等着他兵败狼狈而归?但不可否认的是,年轻人在这漫长的几月中,已像他的父亲一样,博得了将士的信任与爱戴。刘谦亲眼见他如何身先士卒,如何与士卒共苦,又是如何在上党一役后亲手埋葬一直为他擦护战甲的一名小亲卫,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身为文官的成去非,同样可以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统帅,尽管偶尔刘谦亦不能赞同他太过于奋勇当先的胆识。
那么在不存不济的当下,刘谦也只能委婉开口:“大将军欲建卫霍之功?”成去非摇了摇头,“封狼居胥,饮马瀚海,是历朝历代武将们的至高梦想,我有自知之明,先人的功业,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做这个梦,我只想走好每一步。”
刘谦点点头:“大将军,卫霍之功,不仅在于天赋英才,更有汉武一朝雄厚财力支撑,更有武帝本人鼎力相助,无人阻挠,心无旁骛,即便大将军有卫霍之能,却终也成不了卫霍之功。”
饱经边关忧患的长者,语重心长地道出肺腑之言,其下隐藏的真实含义,再明显不过,成去非默然良久,抬眸一笑道:“大人多虑了,我既无卫霍之能,自然不会思卫霍之功。”
他言辞中并无伤怀之意,十分平常,刘谦喟叹一声暗道:到底是何人辜负了眼前的骄子?
“报!西河郡太守请大将军入城!”帐外亲兵送来一封书函,正盖着西河郡太守之印,并州沦陷四郡,西河郡在这边可谓守着孤城,如今终盼到王师支援,太守唐济得知上党郡大捷后,很快修书一封送出城来。成去非虽同唐济未曾谋面,亦无任何交情,但仍对太守能在四面楚歌之境中坚持这份不拔之志而大为赞赏,刘谦在一侧道:
“唐大人不易,年过花甲之人还有这份韧劲。”
“大人认识唐太守?”成去非把书函看完递给了刘谦,刘谦大致浏览一遍方道,“曾共事过,他这些年,辗转调度,就没出过并州,治理边关也算经验丰富了,倘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守得住西河郡?”
成去非便坐下细细听刘谦讲述西河郡太守唐济治边功绩,大约对此人有了那么几分了解。翌日行军至西河郡城外附近扎营,之后带一众心腹去见了唐济。
府衙看上去年久失修,成去非一众人在离有数丈远时,就有人私下议论太守大人在此种地方办公,是否有坍塌之忧。等再近些,见阶下为首立着个留了一撮可笑山羊胡子的小老头,正眉眼弯弯地笑迎来宾。
众将不由会心一笑,这哪里像一方太守,说是田间老翁正合宜。
成去非戎装在身,佩剑挂侧,自是十分好认,唐济笑着上前冲他拱手行礼:“西河郡太守见过大将军。”
“大人客气,”成去非虚扶还礼,托他起身,一众人跟在两人后头陆续入院,里头还算整齐,不过器物陈设倒是和外头一样不知用了多少年一般。唐济如常,命人奉了茶,说是茶,不过是飘着几片颜色枯淡的叶子,喝起来索然无味,众将这些日子在外糙习惯了,只拿它当解渴之物,并无他念。
唐济拈须打量了几眼成去非,笑道:“听闻大将军这一路打得还算顺畅,是国家幸事,边关之地无珍馐菜肴可招待的,不过城内市集如常,我已命人开放城门,将士们可自由出入。”
这其中的犒劳之意,众将听了出来,临近者相互对视一眼,皆带了几分笑意,可不免暗自纳罕,这不起眼的老头是如何能在敌寇环绕情况下还能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的?
成去非已起身道谢,唐济也忙起身道:“王师不远千里,长途跋涉,还望大将军能乘胜将残寇彻底驱逐出境,还并州百姓安宁。”
胡人虽攻陷几郡,然而主要兵力分于两处,上党和太原,如今上党拿下,又收拾了几处胡人小股散兵,收复并州大地指日可待,成去非回道:“成某自当奋力而为,太守经营边关不易,也望太守保重身体,多为百姓造福。”
成去非又问起西河郡风土人情,垦荒稼穑诸事,唐济犹如闲话家常般娓娓道来,语调不疾不徐,不觉间众将听得茶水饮尽,肚子乱叫,唐济眯了眯眼,笑道:
“人老了,就爱唠叨,让将军们见笑,后院摆了筵席,比建康怕是要差许多,还望将军们见谅。”
众将腹中饥饿,这一连几日,虽也用餐,却和兵士们一样,有个六七分饱就得打住,大将军尚一日两饭,所食无多,其他人自然不好逾越过去,倘敞开了怀吃,怕是早已断粮不继。
太守既设下饭局,众将连假意推辞都省去,一行人兴高采烈往后院去了。滋滋烤肉的声音伴着难以形容的香气顺风而至,众人心下欢喜,一时间撕肉饮酒,畅谈欢笑,仔细算来,自离了帝都,这竟是头一回如此尽兴开怀。
倒是大将军,虽也围坐其间,两手只是搁于膝头,扯了块鹿腿,却咬得慢条斯理,众人猜他忧心粮草,正不知该如何劝,那边有婢子送来一沓卷饼,众人便依照唐济所言,把那肉裹了进去,没想到一口下去,那饼似是比肉还要硬,很快就牵带着两腮酸麻,众人鼓囊着嘴,笑问唐济这饼来由,此间气氛十分活跃,大笑声不断,那唐济官话虽说得带着浓重的并州口音,不过并不妨碍双方交流,众将一面吃,一面说笑,十分快活。
不过饭可吃得饱,酒却适可而止,太守所备诸食,皆被众将一扫而空,一旁侍候的婢子们似是见惯男人们狼吞虎咽,并无任何惊奇之色,只在其间上前询问是否要添食。
待起身告辞之际,一行人可谓心满意足,恨不能明日便杀进太原郡,早早凯旋。成去非见众人心情大好,算着也打扰有时,便不再久留,推说要去巡营,辞了出去。
送到门口,唐济同刘谦两人在阶下逗留片刻,两人本就是旧相识,此次再见,亦甚愉快。刘谦笑问:“益之兄看征北大将军比当初的镇军大将军如何?”他口中的镇军大将军正是当年成若敖领兵西北时的封号,唐济抚须点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着回想前事,仿佛成若敖都督并、雍、凉几州军事就在昨日,不由一番唏嘘感慨,“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这小子未必能建他父亲那般功业。”
“益之兄何出此言?”刘谦叹气问,唐济努努嘴,冲着成去非的身影:“他在江左的事情,我亦有耳闻,刘老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粮草是不是早都不够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刘谦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兄台这双毒眼,他这一路,是真让我刮目相看,如今困在粮草之上,犹如蛟龙搁于浅水,我也是无能为力。”
“刘老弟,要我看,这仗不见得能打完,你们就得回去,去年一年,我给建康断续上了几道折子,都石沉大海,你可知并州这回怎么乱起来的?”唐济长吟片刻,“刺史大人倒不是碌碌无为之辈,不过到底脱不了那点子风雅嗜好,这地方岂能容得下老庄?岂能容得下诗赋丝竹?刺史大人十分偏爱他手下一个文士,此人文章音律丹青无所不精,却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经常跳出来动辄指画军政大事,令狐将军多有规劝,刺史大人并未听进去,一回起了口角,竟昏头杀了令狐将军,将军的几个弟弟转脸就投奔了匈奴人,后来又引来羯人,这才星火燎原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你方才为何不跟大将军说此事呢?他怕是到如今也不知内情。”刘谦频频摇首,说不出是悲是无奈,唐济仰天叹道,“刺史有功有过,还是刘老弟你来说吧,我去年上折子也为此事,希望中枢把那人赶紧寻个名头弄走,不过这事,也印证的是老生常谈罢了,并州这地方人心浮动,胡汉杂处,极易生乱,不知哪里出了些岔子,就引得一场场恶战,何时能把那些死都不会臣服的异族人往北往西打得远远的,打得他彻底怕了,边关才能消停了。但中枢又是个什么态度,我不好揣摩。”
两位老友话至此,徒剩沉默,刘谦无声打了个揖举步去了。
这边成去非巡营结束,便回到帐内在沙土上摆阵,他在等蒋北溟的音讯,并州几郡皆有他蒋家的商号,他既能替成家……一念未尽,帐外一阵骚乱,一名亲兵掀帐而入报道:
“大将军,外头要找大将军主持公道!”
成去非随手丢了手中小旗,大步踏了出来,环视一圈,却是韦少连部下的一众人,正欲寻韦少连,听得一阵铠甲摩擦声,原是韦少连正一路小跑而来,见部下竟找到成去非这了,顿时恼得面上大怒:“成何体统?找死吗?”
“小韦将军,那糟老头子无故就杀了我十七人,兄弟们的脑袋可都挂在长矛上,还立在那市门外呢!”有一中校愤然不已,其他人等立即陷入一片哗然,皆恨恨不平的模样,成去非见众人满身铠甲,手持武器,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缘由,那边忽传来一阵呵呵笑声:
“杀个老头子,何必全副武装呢?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
竟是唐济边笑边走了过来,众兵士见他一身常服,身后并无守卫,只跟着个又老又跛的随从牵马,心下大惊,纷纷按剑就要动作,成去非冷斥一声:“不得放肆!”
众人这才不甘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却盯住了唐济不放。唐济一径走到成去非面前,却面对着在场诸人道:
“你们的大将军对不起你们吗?”
大家一怔,不知这老头子卖什么关子,无人应话,唐济接道:“我听闻你们的大将军风餐露宿,且常一马当先,陷阵杀敌,你们也十分尊崇他,那为何还要做出暴行,来败坏他的名声呢?”
韦少连心下吃惊,他也并不知这里内情,忙问道:“此话怎讲?”
唐济此时才看向成去非,先见了礼:“大将军前脚刚走,您的一队人,冲进街市拿酒,这本是我应允的,可这些人却刺杀了卖酒的老者,又砸坏了酒器,百姓辛苦攒的一点杂粮所酿的酒尽数都流到沟里去了,有人上前理论,亦被打伤,这样肆意扰乱天子的边关,”说着忽又转向众人,“罪归于何人?罪不过还是要连累到大将军身上,百姓只会说朝廷派来杀贼的不过另一群贼罢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皆满面羞愧,垂头不语,他们亦不知这其中竟发生这事,光听有人来报同袍被杀,首级都被割下挂市门,恼恨异常,直奔成去非大帐想要讨说法,被这老太守一说,竟再无话可讲。
“全部卸去武装,解散回各自营里去,谁再敢闹事,军法处置!”韦少连莫名被牵连丢了颜面,随即冲手下跺脚怒斥道。
“晚辈惭愧,多谢大人替我惩治不法之徒。”成去非已躬身朝唐济施礼,唐济回笑道:“还望大将军不要觉得下官僭越严苛,只是以往类似事由,皆如此处理,百姓才能信任府衙,百姓信任府衙,才不至于生乱。”
成去非深吸一口气,再拜道:“晚辈受教,日后定会严加约束部下。”
唐济摆手道:“大将军这么说,折煞下官,想必也只是个例,下官这里囤有些余粮,大将军且先拿去用,虽不多,但也聊胜于无,”说着就要告辞,似是想起什么,郑重道,“还有一事,下官想跟大将军禀明,朝廷派遣的一些边关守将,唯有通商聚敛之意,皆无防寇御贼之心,甚至一度劫掠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大将军既来了这一趟,倘有得闲时,还请多多查访此事以报中枢。”
“大人心系社稷,晚辈自当查明情况,上报天子。”成去非言罢,回眸看了一眼韦少连,“你去送太守大人。”
“不必了,大将军。”唐济一笑,拱手折身,成去非只得目送这老人同那一瘸一拐的随从远去了,而西河郡为何治理有方,百姓井然有序,几未生过动乱,似乎也有了答案,唐济末了奏明的一事,亦让他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