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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像一把银梳子, 斜挂在檐角之上,它本身是渡着一层银的,此刻透过小窗照到案几上, 灯罩上的兰草也便反射着粼粼的光。轩窗前瓶花未谢尚有余香, 琬宁正抱膝案前,把脸贴于手背之上, 听着外头风碾过芭蕉, 往那片凤尾上漫过去了,素月流天,风声成韵, 案几上还摆着一具樗蒱,那是四儿为她解闷所送,琬宁并不善此道, 她懒懒起身正欲把它收拾起来, 听外头半卷的绣帘似动了一动, 时辰已晚,她早让婢子们去歇息了,于是也不转身,试探问道:
“是四儿姊姊吗?”
并无人应答, 琬宁只当是夜风调皮,抿唇浅浅一笑,起身还想倚窗看月,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
“是我。”
琬宁同样静静立在那里, 她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梦是真, 直到成去非把那帘子弄出一阵窸窸窣窣,出现在她视野之内,并不上前,只是上下稍稍打量了她几眼,微笑了笑,眉头一挑,似是征询:
“长高了?”
琬宁见他嘴角衔着似是而非的那一缕笑意,尚未及细想,成去非已朝她走来,好整以暇地往案几旁坐了,扫了一眼樗蒱,方抬首看她,目光在她眉眼之间微微游移着,问道:
“琬宁,你不认得我了?难怪不在府前迎我。”
她伫立良久,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无声而下,明白是他回来了,却自有一丝情怯,只紧紧抿着檀口,一字也说不出来。成去非的嘴角终略略向上扬了扬,笑着起身拉她同他坐到一处,伸手抚了抚她蓬松的鬓角,又从她袖管中掏出锦帕,搵去那热泪:
“我不过走了半载,你竟都认不出我了,倘日后过奈何桥,无须那碗孟婆汤,你也定把我忘得彻底干净。”
他像是从未离开般的口吻,仿佛不过是某日下朝归家,顺道来这边看望,闲来也能同她说笑几句。近情情怯,远情则思,琬宁始终不着一语,只缄口沉默着,她本是有许多话该问他的,譬如当初缘何不告而别?又缘何书“卿卿”二字,那株无聊枯草是为何物?他乍然回府,她为何又同样不知?
离开,归来,仿佛同她从无半点关系。
她自然有千样理由来怨来恨,然而他终究再次回到眼前,她的怨同恨便蛰居不肯出,尽管她在想她应这样做。
成去非看她不愿开口,神情恍惚,便俯身随意摆弄起这套樗蒱来。樗蒱为戏,是以一枰绘行军中关、坑、堑等物,再以一只木杯中装五木投掷。五木上黑下白,据所投出的黑白数目,方可走马行卒,军中有人常以此为乐,江左子弟亦有精于嬉玩者,成去非虽许久未再上手,但玩法还是熟知的,也不看她,只笑道:
“赌博喝酒,全让小娘子占了,除了我,谁还敢要你呢?”
琬宁脸上绯云顿起,终羞涩笑了一笑,低声道:“我并不太会这个。”她觉得他有几分陌生,许是分开太久的缘故,一时不知该如何亲近,千言万语的,亦不知从何说起。成去非将她的双手牵引过来,自己搭正了袍摆,轻笑道:
“这东西正经的玩法很是繁复,我教你最简单的可好?单以投五木定输赢,分以犊、雉等名目,最高者为卢,仍五木俱黑。”
他少年时在会稽居住,堂舅沈复教会他樗蒱后,便再也没赢过这个外甥,成去非随手掷了一把,便得卢。琬宁诧异地看着他,不禁道:“人都说全黑是最难得的,大公子这次是巧了么?”
成去非手中滚着骰子,一笑而过,扬手再投了一次,仍是一样的结果,琬宁仍不能信,小声道:“大公子把手伸给我看看。”
“这等小事,我还能骗你不成?”他嘴角扯出丝无奈笑意,一面说,一面摊开双掌,那上头因兵器磨出清晰可见的粗茧,以及还未曾好透的被利草所划的伤痕,琬宁神色一黯,很想把那双手置于怀中轻抚,忍了忍,方道:“那请大公子再投一次。”
三次不变的局面,琬宁只能折服,却并不看他,低首含混道:“我听闻大公子千杯不醉,骰子又百发百胜,却一回来就欺负人。”
成去非听她意在反驳,可那红透的耳垂则表明伊人如初,永远娇怯含羞的水莲花一般,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从后环抱着她,笑道:
“我说过,只欺负你,”说着在那腰间过了两把,敛了敛容,“你本就娇弱,这越发清减了,不可大意,”忽又笑了,“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我不是楚王,你用不着如此。”
琬宁反手轻捶他两下,只觉他整个人都如铁铸般硬,自己倒像倚在炉壁上,软软道:“大公子一身犹如金石,不难受么?”
平白无故就冒出一句傻话来,成去非见她娇憨至此,一时竟无从回答,他腰间的玉带钩且又硌到了她,琬宁不由顺势摸了摸,想要为他取下来,成去非一手忽摁止了她,在她耳畔轻轻吐气:
“我的小娘子,再往下乱摸,你可就要把我摸出事了……”
他声音里情=欲分明萌动,语气也幽暗几分,琬宁初不解,回望着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似是明白其中意味,红脸缩回了手,去拿那骰子,尴尬道:
“大公子还没教我这个……”
但这东西确不是一时半会能摸得到门路的,成去非虽说得清玩法,等琬宁投了一把又一把,照样是犊、雉等,总不能成卢。琬宁虽有耐性,可见总是黑白相间,不由有些懊恼:“我笨得很,怕是学不成了。”
“唔,我看也是,”成去非扶了扶额,笑她两声,琬宁却认真问道:
“大公子取胜之道为何?”
“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成去非言简意赅,琬宁鼓了下腮,满面丧气,“我也专心致志学着的。”
成去非在她鼻间刮了一下,好笑道:“那便是天分不足,”他往窗外探了一眼,月光原已走到人身上来,遂携她起身,“今晚月色很好,我陪你到园子里坐坐。”
两人真就在阶下坐了,月已西坠,并无先前清亮,园子里到处疏影横斜,风吹竹动,又有纺织娘于草丛中唧唧然,铃铃然,偶有火虫从眼前上下飞舞,点点远去。
许是四下太过寂静,两人一时倒没了话,还是成去非先开的口:“我在并州,有一日,于军营中抬头见到了这月亮,便在想,不知你在建康是否能看得见,月色总归是一样的。”
琬宁倏然想起这半载的无数寂寞思念,自己是如何捱过一日复一日的孤寂,以及病中的缠绵无望,心头一酸,却也只是托腮痴痴瞧着复西斜的落月道:
“人生代代无穷已,这月照过古人,也照今人,它照着江南,也照着塞北,我每每看它时,觉得它既照着我,自然也会照着大公子,有时我倒愿化作一地月光呢,这样就能……”说着略觉失言遂住了口,双颊再次烧起来,成去非素来喜爱她这副欲语还羞的模样,一时情动不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语道:
“你可有话要问我?”
琬宁侧眸眼波荡了一荡,顿了片刻,方点头:“征北大将军为国奋勇杀敌,如今得胜回朝,可曾安置好并州百姓?胡虏是否就此一蹶不振,再不敢骚扰我朝边关?”
她一脸正色,问的十分坦然,成去非凝视着她,摇了摇头,“我要你问我别的。”
“征北大将军是为社稷苍生而战,大公无私,我便无私话要问。”她眼角忽忍不住湿润起来,不为其他,只为她脑中一个念头此刻无比清晰:那些同他一道的将士们,是否有人永远回不来了?是否那些女子梦中的良人如今只化作太行山下的累累白骨?是否苍苍白发的老者再也等不来他们的好儿郎?他们并无她的幸运,他们亦并无她的幸福,既如此,她便再无任何可怨可恨之处,她的闺中情思,同那些沦丧的国土,同那些失去家园的黎庶,无可相比,也不足以比,琬宁眼角的清泪终再度而落,不再单单为他和她,这一回,是为素未谋面的被牺牲的英勇将士,是为素未谋面的被□□的大好河山,亦是为素未谋面的不幸苍生。
她也再度想起元日前一夜,她为他说的那些祝酒词,是成了真,还是犹如一梦,琬宁难能判定,成去非却端详她良久良久,无声略一颔首,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道:
“你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我却不得不告诉你,倘是我没能回来,这些话自然永远就此消泯,但我回来了,说这些才有意义。”
琬宁柔顺地靠着他的肩头,悄悄拭去泪水,成去非微微低首,唇畔抵在她额间,声音越发低沉了:
“我知道你定怪我走时不同你见最后一面,琬宁,眼泪是种让人软弱的东西,我不能穿上沾着你无尽泪水的铠甲上战场,离开建康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能否回来,如今我就在你身边,这一切方有意义,你可以怪我,倘还有下一回,我同样会这么做,你可明白?”
琬宁慢慢离开他肩头,并未回答,只是牵他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抬首噙泪含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抚万姓,定边疆,妾的夫君,北斗之南,一人而已,妾无以为怨。”
她柔软的声音如昔,楚楚的姿态也如昔,而她的胸襟风骨却绝非第一次显露,不等成去非说话,她温柔续道:
“烦请大公子为我说一说江南江北到底有何不同?”
白露已下,衣襟已湿,成去非依旧毫无困意,想了想,答道:“以山水为名说开可好?”
琬宁轻轻复靠上他肩头,应了一声。
“江南之山,重峦叠翠,风姿妩媚;塞北之山,雄浑险峻,意态庄严。江南之水,蒹葭缥缈,烟波无际,桃花流水,油壁香车;大河之水,远上孤云,九曲回环,浩荡流波,浪涛天涯。”他眼前的图卷徐徐展开,琬宁亦于脑中模糊勾勒,她不知的是他的讲述中略去那无数的生灵,无数的鲜血,无数的伤痛,唯有江山如画。
四下里坠露飞萤,头顶月光渐薄,不知过了多久,成去非轻声道:“夜深了,我送你进去。”
灯火青荧,琬宁坐在榻边,看他替自己掩了窗子,忽想起那封家书来,欲问时,方醒悟他戎马半载,今日该好好歇息,已经同她耗了这么久,且都不知是几更天了,如此思想,脸又红透,垂眸咬着唇,迟疑半晌才细细道:
“大公子,今晚宿在我这里……”
她身形窈窕映在烛光里,似一朵被春风惊动的花,欲开不开的,成去非无声一笑,打腰抱起她,却是朝门外走去,在她满是淡淡馨香的青丝耳畔道:“先伺候我沐浴吧。”
言语里的暧昧陡然就扑到脸面上来,琬宁勾住他颈项,埋于他怀内,只觉左脚半趿的绣鞋一滑,略有挣扎道:“我的鞋子掉了……”
他用亲吻阻止她:“掉就掉了,用不着鞋子……”
春早逝去,浴室却旖旎如春,春潮如许,水池的水一波又一波漾出来,漫得一地皆是。
琬宁紧紧抓住了池沿,微仰着素面,一头青丝早被他挽成最简便的样式,她似痛非痛,似娱非娱的神情未能为他所见,然而她混沌如太初的情=欲却不得不再次假于他手绽放,烛光中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到东墙之上:她被迫贴向他的小腹,迎合着无休无止遒劲狠厉的撞击,琬宁于恍惚中瞧见那影子,魂魄几乎凝不住神,他下颌新长出尚未清理的坚硬胡茬扎疼了她,那是边关赐予他的,亦是他赐予她的,琬宁借着这股疼痛,将纤细微颤的双手伸进他青黑的发丝间,无助且虚浮的腿间唯有羞窘难堪的懊热,她的身子早绵软透了,而他的腰腹实在是硬到了极致,以致她毫无力气来支撑他的动作,只能委委屈屈将将地含着,犹如天际欲坠不坠的耿耿星河。
直到她的指甲无意深陷进他肩上旧伤,疼得成去非略觉晕眩,他却仍不能放缓对她的逼迫,并州半载的狼烟杀戮,唯她可消融,唯她可承受。那十三四岁女孩子血肉模糊的一团忽远忽近,那小亲卫的最后一眼复又睁开,成去非心底涌起无数怜惜和痛楚,终在临界的点上,亦咬住她纤秀的肩头,两人粗重的喘息同汗水彻底交缠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