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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吴冷西自乌衣巷回廷尉署,仍不见郑重一行人消息,遂在小榻上和衣稍作歇息, 因白日里奔波, 忙得足不沾尘,很快便睡得深沉, 直到烛台爆出一声火花, 哔啵作响,吴冷西蓦地惊醒,起身询问时辰, 方知东方既白,自己竟一觉睡了过来?吴冷西伸展四肢,不由轻咳几声, 鼻息已稍有些沉重, 等捡起不知谁给他盖上的薄衾, 丢往榻边,便朝外头走来。
小吏见他醒了,很有眼色,忙上前道:“郑大人还不曾回来。”吴冷西随即着手命人前去相迎查看, 不多时,遣出去的人飞来相报:郑大人回来了!
原是郑重带人回来路上,碰巧遇上一老农家水牛深陷泥潭爬不上来, 一众人绞尽脑汁想办法去弄那水牛, 不觉耽搁了时辰, 众人累得人仰马翻,草草买些东西胡乱吃了,歇息半晌,暮色便下来了,郑重一行人翻身上马要赶夜路,走到一半,前面火炬晃动,人声喧哗,一队州府衙门的亲兵喝道拦了他们,一问方知,前头桥断了,三四十人落了水,亲兵正在捞人。郑重心里骂了几句,也只得改道绕路,既不是原路折返,且夜路难行,直到天际翻出一线鱼肚白时,才赶回了廷尉署。
“人怎么不进来?”吴冷西问,小吏笑道:“郑大人他们,一身上下,泥打滚似的,正都换衣裳洗漱呢,怕熏到大人。”府衙上下知道吴冷西爱洁净,自然不会一身臭烘烘来见他,等了半日,郑重终裹了一身澡豆味进得门来。
待郑重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陈述清楚,吴冷西才轻笑说:“郑大人此举,可谓丙吉问牛,让那些风月主人颜面无存。”郑重呵呵一笑,“大人想夸我,大可直言,偏说些下官不懂的,大人白费口舌。”两人共事已久,虽为上下级,却相处得越发融洽,郑重本比吴冷西年长几岁,且在廷尉署供职比吴冷西要早许多,即便初时对此白面书生私下里不是没有微词,但吴冷西所言所行,很快让人心服口服,如此相处日久,廷尉署倒上下一心,公务上虽常需伴风搭雨,却也无人有半分怨言。
门外小吏叩了几声门,得了应允,方送进来些简单的茶点之物。郑重也不拘着,亦因着实饿了,挽了袖子往案几走去,三两口吞了几块甜糕,道:“东林寺……”话刚出口,便噎得不轻,忙饮了盏茶,顺了片刻,抚着胸口继续道:“私匿不少人口,下官重点查了寺院的牒谱,诸多比丘并不在牒,这东林寺还有一事很不寻常,下官让小沙弥引路,几个都不愿意,最终里头一个说漏了嘴,说在东林寺,不敢随便乱跑的,怕撞破好事,下官本还想细问,他便死活不肯说了。后来,”郑重不由皱了眉头,“下官正四处查着,没着意是从哪个方向走出几名女子,看装扮应是高门大户之家,只是那神情姿态,窃窃私语间又飘来只言片语,下官……”郑重像是很难启齿,素来玲珑的一个人,竟也会觉得脸红,吴冷西望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来缓缓喝了一口,微笑道,“你怀疑她们是来赴云雨之约的?”
郑重不由放慢了咀嚼:“大人莫不是在开善寺也查出此类肮脏事?”吴冷西一想到那帕子,心思便重几分,并未正面回应,只问:“可还查到些别的?”郑重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抹了两把嘴角,沉声道:“倒真查出了些可疑的东西,大人可知东林寺藏了什么?”吴冷西稍稍抬了抬眉毛,郑重冷笑:
“兵器!”
吴冷西一凛:“数量呢?”郑重摇首:“为数不少,寺里多是青壮男子,又藏有这般可观兵器,大人还是尽快往成府去一趟。”吴冷西应声,郑重不可谓不敏锐,一语道破玄机,便笑道:“郑大人不虚此行。”他心底明白,凡此种种,怕都比不过暗藏兵器这一条而已。
“正经吃顿饱饭,郑大人还得回东林寺,”吴冷西敛容沉吟,“多带些人手,寺里藏兵器……”他随即起身,“不外乎有三,僧人自卫所用,或者僧众意欲不轨,再者,”吴冷西凝神,同郑重的目光碰上,剩余的话并未出口,两人心照不宣,吴冷西回首看看更漏,“我去成府,郑大人就不必随行了。”
就在吴冷西再度去拜会成去非的这日,亦有僧人于夜色中悄悄潜入了大司徒府前,来人轻叩三下别院的小门,极富节奏,很快有人应门,待看清面容,悄无声息迎了进来。
“容我先去回禀大人。”家仆低声道,扭身往里小跑去了。这人等了半刻,家仆已回来引他去见虞仲素。
还未及进屋,便听见里头飘起悠悠然的两句诗来:龙游碧海鱼游池,百川归流一势清。来人正欲细品,只听里面笑道:“留白,进来吧。”这被唤作“留白”的中年僧人便提起袍角,进了室内。
大司徒虞仲素依旧是寻常最爱的装扮:著白纶巾,小冠宽衣,一侧则放着镶有白玉象牙之物的塵尾。由此可见,清谈方散,留白笑着见了礼:“虞公越发高迈。”虞仲素不置可否,冲他招手,“你来的正好,陪我对弈。”
说着命婢子摆好棋盘,布下座子,双方分别执黑执白,就此开局。留白提白子侵角起势,虞仲素黑子应对,口中却提起方才的诗来:
“留白听那两句如何?”
留白跟随虞仲素近三十载,本是虞府庄园的大典计,而自嘉平三十年伊始,转去东林寺,几年间便升为寺中大和尚,此时听主人发问,遂笑回道:
“在海为龙,在池为鱼,势也,不过为龙为鱼,到头来也怕是皆成空。”
虞仲素笑道:“大和尚看如今何人为龙,何人为鱼?”留白道:“小人见笑于大人,大人不是说了么?龙者,鱼者,百川归流,一势清也,大人无需担忧,只是今日,”留白话锋陡然一转,“廷尉署的郑重去东林寺突袭,说来抓流窜的重犯,敢问大人,可有此事?”
“嗯,”虞仲素抬目想了想,前几日,廷尉署似是给上了道折子,言及当下一件命案,就发生在京畿重地,百官并不以为意,总归是他廷尉署的职责所在,留白见他面上些微闪烁,道:“真有此事?”
“似有这么一事,不过廷尉署的人,如何跑到东林寺去了?”
留白道:“既有此事,小人想了,一来真是为查流犯,毕竟之前寺中藏匿奸人,实有先例,”虞仲素忽抬眸打断他,“你说什么?”留白恭敬地垂下了头颅,“大人可知那顾家长公子顾曙的事情?小人知道顾家长公子,是为大人所喜四姓子弟,是故未将此事禀报,另有层原因,则是因彼时小人也未着意,今日廷尉署来查,方想起此事。”
“你将此事细说来与我听。”
“是,东林寺二十里外,有一小寺,今夏某日,那小寺主持遣了几个比丘来讨要法器,想供奉几日再与归还,小人应了下来,因天实在炎热,遂命人且招待几人用些瓜果冰饮,不料几人许是松散惯的,脱了半边衣裳,身上竟带着墨刑,后来暗地里查探一番,才知道这些人,乃当时顾六公子一案的从犯,皆为顾长公子所保,于寺中藏身。”
虞仲素笑了笑:“这事你知道就好,莫要再走漏了风声。”留白点头,“大人看这顾家公子,意欲何为呢?”虞仲素抚须轻笑,“他想学成伯渊,还差了些意思,当初成伯渊那三千死士,不到司马门前,谁人知晓?便是事后,还有一些不肯信的。”
“成家大公子,心志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毛骨悚然。”留白叹息,两人一边叙话,一边落棋,几十手下来,虞仲素的棋路仍如往常般中规中矩,可无论留白翻腾变化,虞仲素的棋力都且从容应对,岿然不动,叫人无从抢占先机,这便是大司徒的厉害处了,留白领教几十载,至今无破敌之术,他自问这几十载间棋术精进不少,然终是不敌对手,一局下来,好一番缠斗截杀,才勉强和局。
“留白,你这攻势一如既往的凌厉,是故输了。”虞仲素丢手,“你看看我口中。”
留白纳罕,却也只得凑上前去,观看一眼,虞仲素笑问:“看见我牙齿没?掉几颗了?”留白道:“小人没数清,大约两三颗?”虞仲素又问:“舌头还在吗?”留白失笑,“大人……”
“舌在牙先坠,柔者难摧挫,刚者不坚牢。《老子》里也有云,敢于用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你处处在明,争强好胜,这,才是输的原因。此为对弈小道也,治国大道亦是如此。”虞仲素的一番话其味无穷,留白思索半日,似有所得,方道:“纵是百炼精钢,也抵不过绕指之柔,看来小人想要说的其二,不必言明了。不过有一事,小人得请罪,那郑重查到了寺里武库。是小人的疏忽,未及阻拦。”
说着留白已起身,长长作揖躬身下去。
虞仲素眉毛动了动:“当时如何解释的?”
“小人当时不知,待廷尉署的人走了,小沙弥才告知此事,廷尉署当时并未揭穿发难,是故小人才觉害怕,是以赶紧来此相禀。”
“你起来坐吧,”虞仲素打了个手势,“此事多半是你想说的其二,不过事先倒无半点风声。”
留白道:“大人觉得成家大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小人听闻大公子也已加封录尚书事……”虞仲素听了,略略颔首,“这件事,他做不成的,之前土断,天家跟那些寒庶,自然高兴,可这事不一样,他但凡不傻,也不会跟所有人作对,不过,他确实愿意当个蠢货,我身为他的长辈,也是拦不住的。他这个晚生,就是过刚了。”留白思想太傅在时,成去非所作所为,道:“成家大公子,并非不讲谋略心机,就说钟山一事,足以可见其城府之深,如今行事反倒张扬起来,小人很是不解。”
虞仲素的淡笑里唯独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到的微讽:“年轻人读了几本书,便想着要救苍生救黎庶,天下大治,伯渊的缺憾还是太年轻,火气旺,待上了些年纪,世道自然会教他该如何做人做事,他比他父亲,差得还远,且先由他折腾去。”
大司徒一席话,似十分中肯,又似不够能一言以蔽之,留白一时无语相应,见虞仲素自始至终,一脸并无出奇之处,知他养气功夫深,遂讨要对策:“倘廷尉署再来盘查,小人如何应对为好?”
虞仲素道:“就说东林寺僧徒众多,且地处城郊,佛经宝物贵重,不得不加强防备。”留白迟疑道:“那廷尉署几人并非善辈,人精一般,怎会相信?”
“给他廷尉署一个解释足矣,信与不信,是他们的事,不必自乱阵脚,一个廷尉署,伯渊势必弄得人人皆酷吏,如此胡闹,岂能长久?”虞仲素缓缓阖了眼,“先这样办吧。”
留白见他似有倦色,起身见礼,方要告退,虞仲素幽幽道:“你再去查一个人,伯渊的老师,水镜。”留白更是疑惑,“那水镜先生,听闻常年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大人要小人查些什么呢?”
“查他身世。”
外头繁星似水,风露中宵,留白觉得面上微微有了凉意,遮掩好面目,自司徒府出来后,行出很远,才变作那东林寺的大和尚法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