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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大司徒所料, 李涛忙完当日之事,只身具服前来成府,家仆通报时,成去非方督检完桃符的课业, 要去琬宁那里用饭, 听是李涛来了,成去非便吩咐婢子去传话:“就说这有了事,不必等我。”
家仆将李涛引入听事,见面后李涛忙施礼道:“不知此刻是否扰到录公。”成去非让他就坐,明白定是半途生了岔子,否则李涛大可于明日于台阁禀事,遂道:“今日只辛苦你们几个,这么大的雪, 本该散假在家的, 还不曾用饭吧?”李涛摆手道:“不用,录公,下官在街上买了两个胡饼, 已经吃过了。”成去非怕他是就着冷风咽下去的, 随即命婢子布食,“你在这里无须拘束客气, 多少再吃些。”
听事里添了炭火,李涛两碗羊蹄汤入腹, 身上暖和起来, 将事情经过大略说了, 又细言那殷冲的反复无常,道:“大司徒此举颇不寻常,下官说句僭越的话,大司徒怕对罢佛一事终究是耿耿于怀,才新弄了些人,名为协理……”
李涛忽想起了虞归尘,不便往下深说,便住了口。成去非拿起小铲,扒拉着炭火,一时也并未接话,大司徒任官事发突然,他亦全然不知,思想半日方道:“且先对付着,今日你做的不错,上头有旨意,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不过添几分堵。”李涛无奈称是,又将另一事回明了:“之前查出的那些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殿主说皆为香火钱,乃富贵人家所布施,此次除却用作分发盘缠,剩余者仍归于寺院,下官隐然觉得此举不妥。”成去非双手置于炭火之上,轻轻搓了两下:“说说你是怎么个看法。”
“寺院的田产,依照敕令,终会留些给寺院营生,但如永宁寺此类大寺,本就财力不凡,如今虽遣散僧徒,上交田产,但却留如此一笔财富,他日再想买地招人易如反掌,久而久之,又成尾大不掉之态,下官敢问录公可曾想过此点?”李涛满面的担忧,成去非笑了一声,台阁里众曹郎,唯独李涛一人乃实实在在的平民子弟,因天资聪颖,得乡里富户资助读经研学,后举孝廉入仕。其余人等,或出身世家,有高有低;或出身寒门庶族,如他这般出身清贫的,再无一例。李涛却不明成去非为何短促笑了这一声,迟疑道:“下官是否说错了话?”
成去非摇首:“子源你未曾说错,只是这个中缘由你不知罢了,寺中那些东西,多半是掩人耳目。”李涛不解,呆看成去非:“录公此话何意?”成去非道:“你在台阁也有个几载了,再往别处想想,九品混通制你忘了?”李涛垂首沉思有时,抬眼时霎时一明:“录公是说那些宝物乃是豪门富户虚名寄托,实则避开了户调?”
稍一点拨,李涛便清楚了个中缘由,这一事方打通,脑中一路犹如闪电点亮了那云层边缘似的,又明白过另一事,试探道:“那佛寺占田无数,也是如此了?”说着不由喃喃,“难怪土断伊始石启查得凶,后头就查不出什么了……”成去非又替他布了菜,自己也一面吃,一面道:“不全然如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寺院的土地,因赏赐而得的,不在少数,至于土断的事情,你思及的缘由是一面,另一面,不过还是老生常谈而已。”
“录公,”李涛眼中掠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借此不动声色收交上来,不就皆入了府库?他们亦无话可说!吃的是哑巴亏!”成去非一笑:“这一点,在勘检佛寺之时,他们就应想到了,当初既有法子施舍出去,也自有法子弄回来,”说着敛去笑意,“吃一堑,长一智吧!”李涛不知他所评是对方还是自己,心底微觉丧气,一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待李涛离府,成去非在园中漫走了几步,冷风刺骨,仍有零星雪花,抬头间瞧见前方烛火通明,原不觉中已行至了木叶阁,便信步往里走了。
琬宁这些日子专心练他所教笔法,加之天气严酷,并不出门,成去非此时进来,见她正坐于铜镜前低首取那耳珰,遂上前绕至她身后道:“我来帮你。”琬宁不知他忽将进来,又无人通报,难免惊悸了一下,放下双手轻声说:“我只道大公子今日不来了。”
成去非俯身替她摘了那对耳珰,白星似的两粒,小巧可爱,尤为配她,拈在手中几无重量,倒像她的人一样轻盈。琬宁任由他端详自己,只是低头交手不语,白玉似的脸颊,慢慢渗出一抹抹红云来。
两人都未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他问道:“你是不是本已准备睡下了?”
琬宁抬首望去,见他神情颇淡,目中不知游离些什么,想了片刻,问道:“大公子有心事?”成去非却道:“不知雪停了没有?今天是十三,这个时候该有月色的。”两人皆文不对题地来往了几句,琬宁遂缓缓起身,正要往外相探,成去非已拿了件冬氅把她裹紧,才携她手出得门来,却也不走远,就站在檐下。
雪并未停,反较之前打了许多。
风掠雪沫,松涛顿发,虽不见月,而其光烁烁浮动,溶银跳溢,满目风雪萧然,却亦得琼影瑶辉。立了半晌,园子里的事物越发清晰,琬宁忽轻语道:“明年春日,我想在园子里移株梨树来,大公子能答应我么?”成去非同她并肩而立,侧眸看她:“还喜欢些什么,说给我听听。”琬宁偏头认真想了想,浅笑道:“再扎个秋千架子,多种些蔷薇海棠,一园子细香花影,楚楚可观,也就够了。”
难得听她要东西,成去非一一应了,不觉将她手捂在掌中,道:“是不是冷,才盼着春天早些来?”琬宁被他牵着手,心里倒忽而一动,垂下眼眸:“我本是怕冷的,如今觉得冬日也很好。”
成去非蓦然想起凤凰元年的那一幕来,也是这样的风雪交加的夜色里,她是如何扑入自己怀中,少女渴求的颤意他早已记不太清,而同样的风雪里,还有她的伤痛,他的伤痛,他第一回觉得两人是有诸多的境遇如此相似,至少此刻,他同她,高堂已殁,双亲不待,彼此间唯有彼此而已。
略一恍惚,几载已过。
“大公子,”琬宁低声唤他,“我今日去樵风园,殿下不在。”她隐约听说朝中罢佛的事情,不免担忧这一层,此时提及,虽知不合时宜,还是说了。
成去非道:“她人在公主府,你自然见不到她。”琬宁默默抽出手,问道:“大公子去探望殿下了么?”成去非哼笑:“琬宁,我问你一事,你可曾想过有一日,凤冠霞帔,鸾凤和鸣?”琬宁一颗心直撞,却只是缓缓摇首:“大公子不会那样做,我也不会去那样想。”
“你有时未免太聪明了,”成去非低叹,“我同殿下,”他目光忽就冷锐,“她倘是愿意渡我,我自然也会渡她。”琬宁似是了悟,默不作声。良久,方道:“殿下想做什么,您就由着她吧。”
“你这是糊涂烂账,”成去非抿紧了唇,“她的事你不知,你也难能想,你不是那种人,走的路自然与她不同。”琬宁听罢心下颇为感伤,低喃道:“我想走的路并不由我,而非因我是哪一种人。”
成去非见她情愁,也沉默下来,倒是琬宁先努力展颜:“大公子,我很喜欢这雪夜呢。”她走下阶去,仰面往那虚无缥缈的苍穹看,雪花落在面上,点点的凉意,琬宁伸出舌尖,卷进一片,复又无声笑了笑,只是眼角已有隐隐泪星。
成去非看着她清瘦的身子埋在氅衣里,整个人羽毛似的盈盈欲坠,待她再往前走几步,竟恍然有了一瞬的错觉:仿佛这阵风雪便可把她带走,她不属于这人间,亦不属于他,他几乎忘记,她本就来路不明,无根浮萍,不过暂寄此处,他心里没由来觉得一空,缝隙间渗出一丝疼痛,并非全然因为她,又好似也只是因为她,一时惘然,遂大步追了上去,道:“寒气重,进去吧。”
琬宁只是背对着他,动也不动,成去非走至她面前,还未开口,琬宁已扬起晶莹的小脸,眼中有他熟知的渴盼,尽管她并不时常流露,而上一次有这样的眼神,他在审视她时,终于想起:她曾求他将她葬于鸡笼山,坟冢要对着家的方向。
“大公子,”琬宁抬眸而视,“我……”她忽拼命忍了忍,知道这要求过分,知道他亦不能违背常情,她同样不忍心让他为难,即便她深知他不见得就会答应,而她替他所想的已经足以让这剩下的话悉数咽下,终只是化作轻轻一句“我还不想进去。”
成去非犹豫了片刻,道:“你那鞋子会湿,还是回檐下看,我给你拿个手炉来。”琬宁垂目拉住了他衣角,同他一道仍回檐下站了,在他欲进屋时,忽把手探进了他的袖管,低语道:“我想让夫君替我暖手。”
成去非怔了怔,没有拒绝,笑道:“上一回,你可是把脚都伸我怀里来了,也不知怎么睡的。”琬宁不记得有这事,听他如此一学,窘迫地看了看他,似是不信,成去非笑而不语,只点了点头。
琬宁羞涩地别过了脸,看着那不住的雪,成去非无声把她抱得紧些,伫立许久,启口道:“琬宁,你方才分明有话,又不肯说,我不勉强你,等哪一日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倘一直都不想说也无妨。成家虽不能供你锦衣玉食,却也能安稳度日,那些过往的事,少去想,将来的事,也少去想,过好现下,至于我的事,你更无须忧心,宽人心的话,我只能说到这个田地,你自己掂量。”
琬宁只是伏于他胸前默默流泪,半晌才抽噎道了个“好”字,心底早已恸倒。成去非不知她哪来这般多的热泪流也流不尽,眼不酸么?不疼么?他心里叹气,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将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送到自己手里……觉得她身子颤抖得厉害,成去非问道:“还冷么?”琬宁胡乱摇首,成去非便稍稍推开她,“眼都哭花了,也看不见雪景了,进去歇息好不好?”
说着掸了两下衣裳,笑道:“我真怕你鼻涕抹我一身。”琬宁呆住,随即嗤地一声终笑了出来,成去非见她这大半日笑了哭,哭了笑的,无奈自嘲摇首,抬脚进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