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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宫殿浸在月色里, 宫灯摇曳,远远望去,点点似星,英奴在宫人引领下入了太后寝宫, 正在陪太后插花的是云妃张云绮, 英奴上前给太后施过礼,方问张云绮道:“中书令近日可好些?”中书令张蕴自元会后,隔三差五告假,这令天子于心不安,张云绮福身道:“谢今上关心,昨日得太后恩典,妾回了张府,父亲他, ”她犹豫片刻, 一双杏眼迎上英奴投来的探询目光,“他并未见好。”英奴闻言,一颗心道不出的失望, 勉强笑道:“朕多让几个太医去瞧, 会医好中书令的。”这话与其是说与张云绮听,倒不如说正是为安慰自己, 张云绮谢恩,默默见礼就此去了。
太后手执最后一根花枝, 随意插入瓶中:“皇帝也莫要太在意, 一切皆有时而已, 张蕴若真该走,神佛也救不得,”她徐徐转身,朝榻上坐了,冲英奴摆手:“我儿,来娘这里。”英奴便上前伏在太后座下,太后轻轻抚着天子的肩头,叹道:“昨日蒋坤夫妇来了,哭哭啼啼闹了半日,哀家见不得他们那个样子,他二人膝下三儿五女,少一个蒋北溟,便至如此田地,他们倘经了哀家的事,岂不是早死过千百回了?”
英奴应道:“蒋北溟同并州暧昧,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偌大的建康都容不下他吗?母亲待蒋家向来恩重,蒋家不思回报,反倒胆大包身敢去掺和并州军务,他一介贱商,妄自干政,朕便是株了他九族都不为过!跟少府打了几日交道,就真以为自己也是朕的臣子?商者,不过夜壶耳,朕当初格外开恩,特赏他官职,”他忽就愤恨不已,“我说成去非并州打得那么便宜,粮草误了那么久,居然还能取胜!这半载,度支拨给并州的钱粮更是屈指可数,他并州何来的安稳如斯蒸蒸日上?!”
太后静待天子发完这丛丛业火,方问:“递折子的是并州府衙的人,可府衙里当家作主的,不皆是成去非私人?皇帝怎么看这事?”英奴冷笑两声,抬头望着太后,道:“母亲定想不出这内里如何曲折,递折子的,是刺史府里主薄的随从,朕命人查了,去岁并州的押粮官,正是这随从的故交,至于这押粮官当初贻误粮草,成去非不提,朝廷也懒得管,否则,以他罪责,定当问斩。成去非留他一命,怕也是觉得杀之无益,事情便出在这押粮官身上。”英奴渐来了兴致,把玩起腰间玉饰,“押粮官当初是台阁度支部举荐,母亲猜猜,当初粮草的事情,作梗者是何人?朕早说过,成去非要想学皇叔,四姓第一个不答应。所以朕怀疑此事,真正的主使者,正是仆射,朕后来也想了,假如真是仆射所为,密奏却是先交司徒府,实乃有意造成让人误以为递弹章的人是怕台阁暗扣,信任大司徒而已,如是一来,成去非自然要疑到大司徒身上去,可这密奏,大司徒也未拆封,压根不知其间内容,不过白担了成去非的疑心,倘真是如此,”他哼哼一笑,“母亲只管等着观戏,蒋北溟的家资要尽入府库,归天家,至于他乌衣巷要如何斗下去,朕也是好奇得很。这一事来的正好,朕就是要看着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朕来坐收这渔利。至于蒋家,不过罪有应得而已,母亲自不必理会,全天下,等着跟宫里做生意的商贾少吗?”
年轻的天子将局面说尽,太后心头微微一震,看着天子眼中的阴鸷与欢欣不过转眼间交替如常,他原如此精明,如此通透,几十载的深宫风云,诡谲的只是人心而已,太后却又如此得以告慰,遂抚了抚天子:“皇帝有几日没见皇后同皇孙了罢?我听闻皇帝将一宫女提拔了才人?”英奴笑道:“母亲说的这事,的确有,朕是有心临幸,满后宫的世家女子,朕也是会腻的,不若小宫女得自然野趣。”太后见他直言不讳,便道:“皇帝要临幸谁,我管不住,只是要节制些,万不可像之前眉婳婳般,”说着太后拔掉簪子,挑了挑烛火,问道,“有些时日不见她了。”
“她死了,”英奴漫不经心抚着衣袖,“母亲自然见不到。”太后疑惑,扭头看了看英奴,“怎么好端端人没了?”英奴一笑,“朕发觉她这人虽贴心,却也可怕,无论朕想什么,她都猜得到,她猜到也就罢了,还要说出来卖弄,母亲说这种人蠢不蠢?朕实在厌恶卖巧的人。”太后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也好,本就是野路子来的,不清不白,我儿真是懂事了,”太后微微垂下眼帘,叹息一声,“你生母倘知你如今事事皆有分寸,也会高兴的。”英奴一怔,记忆中只有个模糊的身影,他甚至连她的面容都不记得,只是听闻,他的生母娟妃是极美丽的女子,不过,过分美丽的女子,似乎便要注定不幸,她并未失爱于帝王,亦未失和于后宫,只是天不假年而已。英奴的心忽就重重一跳,她在他眼中自然也是极美的女孩子,公主都已不在,她却仍安然身处成府,他并无她多少消息,也只是此刻略有想起,心底一阵怅惘罢了。
这于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完满,至少她在他这里,永远是含愁娇羞的稚气少女,无始也无终,自无须亲历光阴摧残,以至于最初的一点真心终变情爱分崩,好似他同那眉姓女子,他也曾于暗夜中迫切寻觅她火热身躯,口齿流连于她名的水溪婉转,端的彼时心意难说,欲海里千红万艳,眼下,却只剩全然不察,索然无味。
就在天子在无可选择又无所不喜的算计之后,未曾知会任何人,只携带自己所直控禁军,忽前往廷尉署亲鞫,这不能不让三司几位主要责官大感意外。然这虽意外,虽不合礼制,但天子亲鞫却无可指责。尽管禁军将廷尉署包围得水泄不通,吴冷西的贴身仆从小六还是脱身而出,在无灯无马的深夜中,只携一身月色,悄悄叩响了成府大门。
在跑死了几匹马,累晕厥几人的境况之下,此刻成去非收到了来自并州的书函,眼底重叠的不过是千丈深雪,他将书函缓缓重新入封,一手忽重重击在案上。
小六很快被赵器领进来,见了成去非,正欲行礼,成去非摆了摆手,小六会意,这几回,皆是由他来传话,遂也作罢,上前陈述道:
“今上带禁军去了廷尉署亲自来审蒋公子,公子无从准备,更无从前来,只给小人打了个眼风,小人也只能将话学到这,还请大公子见谅。”
成去非身子一僵,问道:“这两日他还是未曾招认一字?”小六答道:“是,吴公子碍于司隶校尉中丞在场,不得不用了些刑罚,蒋公子虽受了不少罪,可依然未曾松口。小人正要回禀大公子的第二事也就在于此,蒋公子说了,请大公子放心,他断不会自裁,他死很容易,可一旦他一死了之,大公子同并州上下的嫌疑便再也洗不清了的,他定不会让这污水泼脏了大公子。”
成去非不由陷入沉默,心底交织着难言的感情,他们相识几载,可是他却谈不上真正了解蒋北溟,他低估其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州诸事,他不过以为是两得其便。蒋北溟有些才情,但不至于会让成去非以为他因此便有与之匹配的志气,有过人之处的商贾,终究还是商贾,而眼下,仆从的一番话,却不得不让他重新审视评估他自觉熟悉却又陌生的富商蒋北溟。
而天子的雷霆出击,其意成去非亦了然于胸,蒋北溟注定要因他同肇事者的鹬蚌相争而无任何生路,或是他从离开建康选择追随自己前往并州之时,便注定生无可退,再久远些,或许,从他富可敌国开始,便注定生无可退。唯有渔翁已然严装以待,只等他等虎狼相斗,而作壁上观,尽收其利。
在成去非独自枯坐至临近破晓之际时,小六二度入府,匆忙道:“请大公子速速随我去见蒋公子,今上同禁军,还有司隶校尉、中丞大人皆已离开廷尉署!”
外头不过半个时辰天色便要亮起,成去非闻言迅速起身,赵器忙将一黑色单氅拿来,陪同一起,出了成府,选了毫不起眼的车驾往廷尉署赶去。
背着下弦月明光的半方黑影中伺机而动的一人,在目送马车疾驰而去后,则飞似的奔回了顾府,直到气喘未定地报与正在书房为古琴调弦的顾曙:
“果如长公子所料,大公子还是往廷尉署方向去了!”
顾曙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弦上轻拢慢捻抹复挑,也不抬首,只又问一遍:“看清楚了?”这人点头道:“小人先认出的赵器,旁边那一个虽身披氅衣,头罩风兜,可那身形一看便知是大公子,错不了!”
顾曙这才微微一笑,吩咐侍立一侧的丁壶道:“将此事告知司隶校尉,由他奏请天子,快去罢。”
待人散尽,室内独留他一人,顾曙只弹了半曲便起身走至园中,月色残缺,远处有几粒星子闪烁不定,他再度想起大司徒当日对并州的评定,嘴角不由浮起一缕嘲讽,老于世故的大司徒亦不过如此短视。
江左的梅雨只能散发霉变腐败的气息,竹外歌吹,月下红药,二十四桥芳踪缥缈的玉人,已消磨掉他们的意志,然而他亦愿西北可弃不可壮。至于大司徒听之任之,在等成大公子一败涂地,当真可笑,成去非的一败涂地,是能等来的么?顾曙的嘲讽渐变冷笑,回想起自己当初与那人的泛泛之交,终仰头对月超然吟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