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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阴影从她面前重重跌落, 剑光极亮处的人影交错间,成去非忽腾地跃起,当空一捞,便将琬宁拽抱至怀间, 不及琬宁反应, 但觉头顶呼啸,剑风大振,五六把利刃齐齐向成去非袭来,冷锋所带来的寒意直抵喉间,刺透肌肤,成去非连退几步,身子猛旋,松手将琬宁往角落推去, 趁势跃上小几, 扬手摘了墙上马鞭,连踏几步,返身下扑时骤然发力挥鞭, 登时卷落了那几把利刃, 马鞭尾力抽打得那几人痛哼不止,手中长剑早丁零落地, 一时鞭影密集,寻隙间这几人竟只能朝院中翻身滚去。
琬宁却被方才成去非这阵重力甩得直撞上了花架, 生生作痛, 待勉强回神时, 眼前只剩一地的匪人,刀剑击杀声正在园中,她咬牙爬起正欲离开,忽瞥见那一头地上有一人负伤倒地不得动弹,手中却仍紧握着剑,眼目赤红,迎上琬宁的目光,即露杀意,琬宁一颗心几乎蹦出胸腔。
那人很快挣扎意欲起身,果真,他开始朝自己爬来,琬宁不禁往后踉跄几步,怎奈那人竟还能起得了身,身形虽不稳,可手中的剑却毫不含糊,琬宁怕得乱颤,只能攥紧衣裳,目光无意瞧见桌角放着一青瓷冰纹托盘,她想也不想,疾步跑了过去,将盘子取在手,狠狠往地上一掷。
盘子立刻碎了七八块,琬宁拣了块尖锐的在手,指甲不觉陷入肉里,手心早已湿透,她死死咬住了唇,只在心底数着拍子,等到那人离自己还有一步之遥,她忽上前扑至他怀中,左手紧紧按住他持剑的手,自己扬起右手对着那脖颈处拼了全力重重刺了下去!
粗重的喘息混合着呛人的血腥,把她包裹得严实,热浪劈头盖脸打来,顺着青色脉管喷涌而下,这具身子忽变得无比沉重,从一侧缓缓坠地,琬宁骤然撤开,浑身酸软无比,亦愣愣跌坐于地,颤得厉害,不想那人竟还未死透,一只血手忽攥住琬宁脚踝,吓得她凄厉大叫一声,下意识胡乱抓起一侧利剑,朝着这人就是一阵猛戳,直到手底一团血肉模糊,方哭着松了手,自己满面满身,亦沾了腥气呕人的鲜血,她呆呆看着眼前人彻底不能动弹,一双眼睛却仍死死瞪着自己,琬宁瞬间捂住了脸面,跌撞起身时,似是想起什么,忽又折返寻出一把剑来,却见剑身糊满了滑腻鲜血,只得一面紧闭着眼哭,一面将剑身往那死人身上使劲蹭了几个来回,正想收剑,却听门框又是一阵咣当乱响,抬目望去,只见成去非倚在门处,左胸已被刺中,雪白的交衣早被渗出的鲜血染透,重喘声自喉咙深处断续滚出,即便他是一匹兽,此刻最后一丝力气也消耗殆尽,琬宁一声惊呼,奔至他身旁来,刚一触到他身子的刹那,成去非忽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半跪在地,却仍是不肯屈服的姿态,目中噙着冷冷的光,眉头拧成一团,咬牙盯着渐渐呈包围之态的刺客,一步步朝自己逼来。
赶尽杀绝的杀意迫在眼前。
他和她,这次,怕真是穷途了。
真是奇怪,此刻琬宁惧至极处的一颗心反倒慢慢平复,手中力道紧了紧,大半个身子不觉间护向了成去非,她轻轻抱住了他,不躲不避,剑光闪烁间,一股尖锐的痛不期而至,心肺顿时绞作一团,两人身子底下尽是血泊……
但听一声嘶吼,刀刃相接声,骨头碎裂声,耳畔的声音又杂乱无章起来,滚烫的血照例四溅,琬宁覆在成去非身上,紧紧闭着双目,天地都在晃。
“留活口!”成去非忽拼力断喝一声,伤口彻底崩开,血汩汩而出,琬宁觉察出手中湿热滑腻,眼底果是个血窟窿,她哆哆嗦嗦摸出帕子拼命替他堵住,却怎么也堵不住,而成去非身子渐渐歪在自己怀中,琬宁背上的伤突突直跳,疼得她只能颤栗着搂紧怀中人,珠泪盈睫,一滴滴的落在了他脸上,仿佛这一世只剩这点依凭。
剧烈的疼痛终淹没神志,琬宁心道:这便是死亡么?她眼前只剩地狱的火焰世界,耳畔一切杂声遥遥隐去,一切悲喜嗔怨都随之幻灭……
刺杀来得遽然,尸首横七竖八躺在各处,眨眼的功夫,剩下的两人便咬破嘴中毒囊自尽,虞归尘安顿好成去非和琬宁后,便一直伫立于此,尸骸尚在,鲜血也未拭净,氤氲的腥气无计可除,唯独他换上了干净衣裳,他的确很久未曾亲手杀人了,但好在他还未曾忘记要如何仗剑杀人。
西北的血,司马门的血,从未真正干涸,在得知赵器撇下成去非急急来传话之际,虞归尘同样敏锐的内心闪过明确的不安,他的敏感,从未因山水的浸淫而钝化,或因大司徒府邸深夜间窃窃的私语,或因他那位也是少年起便相识的故人频频出入自家,亦或者,仅仅因他不过亦是乌衣子弟,虞归尘不知自己的思绪到底落在哪一处,而无论哪一处,皆闪动着泠泠的寒光,让他不得不策马狂奔而回,看到他最不愿意看到,却早有迹象的场面,譬如他前两日离开小筑时,总觉身后藏了一双双眼目,回首时却并无踪迹可寻。
同样,不愿再隐藏于暗处的野心和杀机,终在这片清幽世外之地昭彰,这绝非单纯警示,这已然是对方欲要一击致命的结局。
他伫立良久,便俯身开始细细查翻看尸首,冥思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旁的长剑上。
这些利剑本无特殊之处,唯独这一把,柄上嵌松绿石,镶金丝,装饰得讲究。虞归尘脚尖一挑,伸手抓住了剑柄,上面血迹渐干,却仍抵不住寒意森森,他掏出帕子拭干净剑锋,终于在靠近剑柄处看清楚一行小篆:
春草暮兮秋风罢兮。
前人的伤感诗赋,本该精心置于墨色的山水之间,来为多情才子做最合宜的注脚,它却不肯,偏要来灌溉腥膻,来滋养欲望,它亦要追逐在路上,不死不休。
主事者本不必如此轻易暴露,倘不是他难以掩饰难以隐藏的风雅,或者如许嘉奖死士,也只因乌衣子弟足风流。
他的一路生意,一路韬光,或许也只是注定徒劳。
虞归尘眼望着一地淋漓红色世界,日头热如滚烫鲜血,热如人心跌宕,他转身看了看神色依然仓皇的赵器:
“秣陵县南郊有个锻剑的铺子,叫如意居,你把铺子里一个人称老马的老人带来,就说乌衣巷虞归尘有事相求,即刻就去。”虞归尘异常从容,持剑而立,“让人驾车带你过去,留神行踪。”
赵器不敢逗留,快马加鞭去了秣陵县。如意居有两铸剑师傅,乃前朝铸剑大师亲传弟子,江左世家子弟佩剑,不少便出自这两位师傅之手,只是两位师傅出活极慢,三年磨一剑。此间地势偏远,等寻到了,目之所及,也不过一片简陋茅舍之所。
红星乱紫烟,富有节奏的叮叮当当声传来,赵器往里试探,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专心打铁,老人神态如入无人之境,赵器只得上前打断他:
“敢问老人家可是,可是姓马?”
老人似是未曾听见,仍一心一意忙着手底活计。赵器顿了顿,提了声调:“乌衣巷虞家虞归尘公子请您去一趟。”
仍是毫无反应,赵器不禁生疑。趁老人抬首换步时,才瞧清老人相貌,鹰鼻,深目,面上沟壑纵横,可臂膀仍坚实,锤起锤落间,满是力量。
“乌衣巷虞归尘有事相求,务必请老人家前去相见!”赵器不免心急,老人遂停了下来,不发一言,径直走了出去。赵器赶紧跟上,“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虞归尘那里去。”老人不紧不慢说道,赵器一时怔住随即明白过来,带着老人回到听涛小筑时,暮色已经笼罩四野,正是时候。
见两人进来,虞归尘并无半分诧异。
“多谢老人家肯来,”虞归尘说着便拿出那柄长剑来,“老人家为何人锻造此剑?”
不容置喙的语气,赵器忽意识到仿佛第一次听虞公子说话这般冷硬。
老人甚至不曾接剑,只抬首打量了几眼,神情同样淡漠:“这不是我的活。”
虞归尘神色不变:“您既一眼看出不是自己的活,也一定能看出是谁的手艺。整个如意居,除却您和您的师弟,我猜不出第三人来。”
“你知我早不为权贵锻剑,尤其是乌衣巷子弟,但我管不着别人。”老人轻飘吐出这句话,虞归尘表情一时滞涩:“多谢。”
“十七郎,我不欠你什么了,日后再无相见的缘由,告辞。”老人答非所问,竟真的转身去了,虞归尘打了个眼神,赵器会意,忙提脚跟了出去。
七月流火,凤凰六年的夏日本不该如此。他静静望着案几上的宝剑,鲜血已拭,锋芒尽现,再不肯自赏于匣中的铮铮作响……
亮晶晶的金龟子被捉来饲在窗前,远处兄长们并肩坐在亭亭如盖的老树下闲话,风声猎猎,暮色四合……两日后,琬宁是突然醒过来的,不知是梦是真,好半日辨出那熟悉的帷帐,身子微微一动,便牵扯地四下剧痛,四儿引一干人来探看,见她欲要起身,忙持手相援。
琬宁抓住四儿的手:“大公子呢?”
一语方落,她才发觉四儿几人眼睛是微肿的,急道:“他是不是伤势很重?”说着便要下床,四儿忙阻止道:“贺娘子,大公子这时还在昏睡中,您自己好不易刚醒过来,大夫说您虽未伤及要害,也需好好静养,您这样去看大公子,大公子如知道了,也必不心安。”
她半信半疑披上衣裳,果真是动弹不得,后背火烧一般,遂望了望黑漆漆窗口,难过道:“四儿姊姊,我睡几日了?”
“娘子睡了两日,吃些东西罢?娘子好的快,自能去探望大公子了。”四儿好言相劝,转脸方打了个手势示意婢子端食盘过来,院子里忽传来隐隐的哭声,以致于众人细辨时,那声响竟越来越大,再无可隐瞒,再无可忽视,一行人皆变了脸色。
琬宁被这声音笼着,魔怔一样,再也忍不住,连鞋子也未穿,光着脚踉跄出了园子,果有无数人影在眼前交错晃动,她站在灯火阑珊里,艰难拉住过往一个婢子,看着婢子满脸的泪痕,颤颤问道:“这位姊姊,你为何要哭?”
这人咬着唇,只是哽咽摇首,兀自往前赶去,四下尽是一派兵荒马乱之状,直到琬宁听得不远处有人带着哭腔道了句:“大公子既去了,自然要请二公子快些回来奔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