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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七年三月丁酉, 天下所在土断。
士族嗷然之际,大司马成去非忽又紧跟上表言:山湖之禁,虽有旧科,民俗相因, 替而不奉, 占山封水,保为家利。自顷以来,颓驰日甚,富强者兼岭而占,贫弱者薪苏无托,至渔采之地,亦又如兹。斯实害治之深弊,为政所宜去绝, 损益旧条, 更申恒制。
又言:宗皇帝年间旧制,其禁严苛,事既难遵, 理与时驰, 而占山封水,渐染复滋, 今宜更刊革,立制四条。官品第一、第二, 听占山三顷;第三、第四品, 二顷五十亩;第五、第六品。二顷;第七、第八品, 一顷五十亩;第九品及百姓,一顷。皆依格而定,条上赀簿。倘先已占山,不得更占,多者归还,阙少占足。有犯者,水土一尺以上,并计赃,依常盗律论,停除前制。
凤凰七年的常朝便是如此,发言盈庭,不出新政。愿同大司马来往两句的大可启口,不肯费这周章的,也大可泥塑一般坐于一方静听。不过大司马新奏占山格诸事,照例引得朝堂噪动,难免交头接耳,絮絮一片。其间尤不能忍者则在于“多者归还”,遂有人当即反驳道:
“凡种养竹木杂果为林,及江湖鱼虾者,加功修作,经营数载方见收获,不宜追夺,此举实乃违背人之常情。”
群臣皆以为此言在理,一时又吵将做一团,忽闻天子问话:“宗皇帝年间旧制,朕记不太清,中书令可还记得?”
此语一出,群臣躁动稍缓,便纷纷看向春始方渐渐病愈的张蕴,张蕴出列答道:“臣记得,占山护泽,强盗律论,赃一丈以上,皆弃市。”
英奴微微衔笑:“中书令是老臣,宗皇帝年间的事当有记忆,大司马这一改,确是不复前制严苛,众卿既难遵严苛之制,如今宽松了,还是难能遵守吗?”
众人见天子话中风向明显,便都缄默不言,唯张蕴道:“臣以为大司马所想颇为周全,多者,少者,皆有所依,一体入律,才不致乱。”
见张蕴看向自己,双目交错过,成去非方稍稍颔首,以示知情。
朝堂两位录尚书事重臣乃至天子,既皆赞允占山格,群臣便再无置喙的道理,待散朝时各据心事,所想者无非:以宗皇帝之魄力,占山令尚且渐废弛,今大司马欲行此事,又将能撑至几时?因此令波及甚广,便不再是一家一户之事,如此思想,群臣彼此错目时,便也自有秘而不宣的某种灵犀不点即通。
戌时刚过一刻,中书令张蕴用了晚膳方回书房,家仆便进来通报:“中书侍郎顾准之求见。”
因中书令此次缠绵病榻大半载,如今春暖才得见回头,又兼凤凰六年大事迭起,中枢动荡,他便以养病为由,甚少会客。如今重新归朝,便逢大司马推行新政,近日拜访者陡然增多,络绎不绝,且连张府管家都觉烦不胜烦,好在中书令果决,这两回散班回家就将府门紧闭,谁人也不见。
顾准之是他的副官,同掌诏命,又是原仆射从兄……张蕴想了想,吩咐家仆道:“领我书房来。”
片时家仆已将顾准之相引进来,待顾准之见过礼,宾主坐定,张蕴便道:“元鲁,有何事今日下朝时你不说,还要来家里一趟?”说罢示意下人去奉茶。
“大人身子方得好转,下官本不该来叨扰,只碍于朝会人多眼杂,故特来拜会。”顾准之先客气道,“不瞒大人,今日下官来,为公也未为私。”
也算开门见山,张蕴是中书长官,顾准之既是他副手,两人于政务上同音共律,大约可比往昔尚书令于仆射,张蕴叹道:“元鲁,家里是说公事的地方吗?”
顾准之答道:“其实这一事,可谓有公有私,下官今日来,是来讨教的,还望大人解惑。”
话虽说的郑重,张蕴却也大略猜出玄机,笑了一笑:“你要请教什么?”
“下官唐突,今日占山格一事,录公为何不肯替群臣说一句公道话?眼下满朝能说上公道话的便只有录公了。”顾准之有意换下称谓,张蕴自然将这其间意味看得透透彻彻,点了点头,“你接着往下说。”
顾准之见长官一如既往沉得住气,遂也不遮掩:“下官虽姓的是顾,可这几载跟随大人,不敢擅自标榜风雨同舟,却也勉强可谓一体同心,下官深知大人乃周而不比,是君子之风,就是同当下炙手可热的大司马,也自能交洽无嫌,正因如此,下官以为大人才更当出面援之,出面阻之。”
“元鲁,”张蕴顿了顿,一笑道,“你家中田产不少吧?”
长官的话锋突转,顾准之一怔,随即接道:“录公岂会不知?四姓也好,下官冒昧,就是温韦张朱也好,哪一家不是赀财无数?良田无数?僮客无数?即便是叔父家同大司徒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也无碍顾虞两家多少干系。”
他话中所指,正是凤凰六年东堂一事过后,不过抄仆射顾曙家财,并未波及顾氏一人,顾勉仍安生做着光禄勋大夫,其他顾氏子弟也依然在朝为官。至于大司徒事,除却大司徒身死,查抄大司徒私人铸所,也是再无牵涉。张蕴默了片刻,方缓缓道:
“元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怕是对大司马还不甚了解,你可知东堂的事,他为何要那般处置?大司马绝非公报私仇之人,他只就事论事,当日他手里有北徐州府兵,有并州铁骑,如真有他想,建康怕早腥风血雨。”
即便长官如此表态,顾准之却还是一哂道:“录公,下官也说句您不爱听的,东堂的事,还不算腥风血雨?彼时您未在场,倘您在,怕也不会如此偏袒大司马。”
张蕴闻言只是轻轻拈起一块牛乳酥酪,他本不习于此味,因此物可滋补身体便每每勉强用了。顾准之见他一番细嚼慢咽,半晌也不开口,遂一笑问道:“录公,此物风味颇佳?下官是用不惯的。”
“无甚风味可言。”张蕴答道,顾准之奇道:“下官看录公享用,以为录公喜欢。”
“元鲁,”张蕴语调缓了下来,“正如良药苦口,这些乳酪我也用不惯,却还要用,不过为它滋养之效,就好比一个人生病了,总要服药才得痊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准之毕竟同他共事几载,笑道:“录公想说什么某明白,只是大司马的襟抱到底为何,录公可有把握?方才我说此事有公有私,为公者,是那庙堂的神器,为私者,则在于士庶也罢,士民也罢,总归是不同,人心向背,大司马不在意,录公也不在意吗?我在您面前再说句肺腑,阿灰和大司徒的事情,他杀得了一个两个,能把江左世家都杀光吗?杀得朝堂只剩他和一群寒庶小吏,就太平盖世了?”
此间已不仅仅是微词,张蕴听得一清二楚,顾准之仍继续道:“某问录公一句,录公自是公忠体国,倘大司马不愿作周公伊尹,反倒是吕武操莽,他日或弑或禅,拔剑亮刀,录公又当如何?”
这般露骨试探,张蕴内心虽不豫,却还是答道:“他倘是真有不臣之心,那便是国法不容,我自然也不能容他。”
顾准之摇头道:“录公只当他是振纲纪,固邦本,为主分忧,只怕届时却是养鹰飏去罢了。”说罢自嘲一笑,“无需他日届时,眼下,已是惮赫千里。”
他似是失望般又兀自摇了两下头,窸窣起身揖道:“无论如何,朝中事,还需录公斡旋,录公正是今上倚重所在,也正是群臣仰仗所在,某叨扰录公了。”
待眼前身影消弭于沉沉夜色,张蕴掩面咳了两声,外面老奴严平闻声进来忙问道:“大人可要紧?”张蕴摆了摆手,沉吟片刻,道:“朝廷如今正行土断,大司马今日又奏了占山格一事,要整治世家们占山封泽,方才顾准之来探虚实,末了跟我说,说我是天子倚重,是群臣仰仗,阿平,你听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严平随他多年,自少年时起便是他书童,主仆间情谊深重,张蕴也并不避讳,偶觉心内烦闷,很愿同严平倾诉一二。严平知主家这是有了心事,遂恭声应道:“大人是不是在担心几位公子?”
中书令虽清风峻节,但儿孙广置田产却也是难能规避,一牵涉子孙福,人总是有弱点的。严平果真一下点到要害,张蕴便道:“你怎么看?”严平道:“顾侍郎既说这话,怕不是一人之意,明面是奉承大人,暗地却是欲将大人您推出,同大司马抗衡,这一点,无需小人说,大人也不会贸然行事,但大人可想过,大司马如此行事,终失了人心,舆情怎么说,大人当清楚。大人再忠直为国,也要为家里考量,至于几位公子的事,依小人之见,无须担忧,反倒正是两全。”
张蕴笑道:“如何又成两全了?”
严平也笑道:“大人只管看虞家的事,大司徒身死,大尚书去职,却不碍虞景兴入府为大司马长史,岂不正是狡兔三窟?如今庙堂上,大人正是制衡的紧要,公子们同这些子弟们多交游多来往难道不是另一处安身之所?大人两不得罪,正是上策。”
当初大将军同乌衣巷剑拔弩张之际,中书令便遵的此道,安然静待破局,可谓毫发无伤。如今局势同出一辙,他张氏要如何在不违人臣之礼人臣之道外,再次得以毫发无伤,已近古稀的中书令不能不多想一层,于是须发花白的中书令在听完这番由衷之言后,缓缓踱步来到了门前。
已向季春,他不禁念及一事:丹阳尹石启该赴任了。凤凰七年,凤凰七年,目光苍然的中书令在心底反复道了数回,他日无论何人修史,这定是不寻常的年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