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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皇帝年间, 因扬州为都,为显天子之尊,依前朝京兆尹、河南尹故事,改丹阳太守为尹, 辖八县, 身为京尹,除职掌军权、民政、举荐任用、刑政诉讼外,另有参与朝议之权。丹阳郡乃京都喉舌,人事任免上自先帝年间始,未必全然出自中枢,而纵观国朝立国来,主流仍以高门任职为主,是故石启以考绩迁, 不若说实因大司马秉权故。
石启离江南几载, 再回来路又扩宽许多,又植下夹道杨槐,一派生意。府衙距公府不远不近, 正方便往来。自仆射顾曙伏法, 丹阳尹一职空出,时议便沸沸不止。直到中枢调令一下, 新政之法也布告天下,府衙众人难免又是一阵热议。
府衙中位居显官者, 多为士族出身, 每日或点卯过后, 不过四处游散,或索性连点卯也弃之不顾,甚少露面。新长官石子先虽名声在外,这些人也依然不放心上,各部值房中正襟危坐,处理政务者,也照例还是那些寒庶子弟。不过因早得知新长官乃大司马私人,各部值房官员也忍不住窃窃闲话,从石子先剥人皮说到凤凰三年土断脱衣打架,从其不守礼制说到酷爱胡姬,形形□□,传闻逸事,想到什么便胡诳一通,因石子先要来丹阳郡的消息都走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其人,这些人说的越发起兴,乃至耽误政务也在所难免,一时间府衙闹闹哄哄,倒一反往日冷清。
这日离石启来丹阳郡已半月有余,他悄无声息前来任职,并无仪仗之类,本就相貌平平,此刻只着布衣,骑一清矍大黑驴,肩上挂着布袋,置有杂物,嘚嘚往府衙赶了一路,更是无人在意。
府衙辕门遥遥在望,因丹阳不比他郡,乃京畿要害,规制自然高出许多,自有天子脚下的气象,旁边家仆阿三远远瞧见了,咧嘴笑道:“大人,这比大司马的公府还要气派!”
“是什么好事吗?”石启哼笑一声,抬眼看了看那高檐大门,便翻身下驴,整整衣冠,踱步朝前去了。
“站住!”守辕门的侍卫见他二人不知从哪贸然现身,且又跟了匹卖相不好的驴子,连忙喝住了。阿三在石启的会意下,上前递了名刺官牒,那侍卫认出司马府及吏部的朱红大印,再看看石启两人,似是不能相信,一时拿不定主意,遂答道:“请稍候片刻。”折身飞步迈上台阶之际,恰逢丹阳丞韦邕自府门而出,便躬身递过手中物什,低声问了两句,韦邕刚服了散,蓬头乱发,衣冠不整,正欲出门行散,只瞟了两眼敷衍道:“大印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我更不知道。”
说罢拂袖而下,却被石启拦下:“这位可是丹阳郡府衙署官?不知是哪一部的?”
韦邕头也不抬,掀起衣裳心无旁骛捉掐起虱子来:“我也不知,你另找人相问罢。”
见他一脸傲慢,坦胸露腹,就此飘然远去,阿三看得瞠目结舌,那边侍卫已过来道:“这位正是丹阳丞韦大人,”面上竟是十分艳羡的神情,“韦大人乃名士,向来不拘小节。”
石启不做声,只看了看那侍卫,侍卫迎上他目光方了悟,连连应声奔了进去。
“大人,小人这方知晓,原江左名士,爱在太阳底下捉虱子。”阿三忍不住窃笑,石启却还是未发一言,直到小厮飞身而出,毕恭毕敬至眼前施礼,又有人随后而出相请,石启这才提步进府,在记室等人相陪下,大略将府衙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且把府衙中各个属官相认一轮,便是这两样事忙毕,略略休整,就已到了该用膳的时辰。
待到散值时刻,众人三两作伴而出,一日下来,除却新长官容貌无奇,行事也在常情之内外,似再无可议者,不过短短一日却也着实不能让人就此未风先雨,遂府衙众人一时半刻间三言两语议毕,暂且观望不提。
接连两日,众人见石启也不过例行公事:点卯过后听诸官禀事,对点卯未至者、无事可禀者也并未表态,只向众人重申一条:土断人户等纳入考课,关乎其凤凰八年元会过后的荣辱升黜,请诸官留心。
直到第三日散值前,石启忽下令翌日所有当值属官务必到齐,有事商议,众人皆暗自揣测,长官终要立威,这两日点卯未至者,无所事事者,其失礼失责处显而易见,只是众人亦皆好奇石启所行于这些人到底有无震慑,他出身不显,未来之前已遭讥讽,为人所轻,此举固然乃新官上任常理,然于丹阳府衙,却并无多大实用之处,众人闻言彼此交流目光,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果真,翌日石启虽早早来至府衙,点卯后却依旧缺席三两位显官,众人等了半晌,方等到各家家奴姗姗来迟漫不经心替主家告假,身体抱恙的,突发急事的,理由不一而足。众人听之,皆一副早在意料之内心情,面上却不便表露,只暗暗觑着坐上石启。
石启倒也平静,看那家奴就要扬长而去,打了个眼风,命人拦下了。
“你说丹阳丞卧病在床,不便前来可是?”石启悠悠问韦家所遣家奴,这家奴素来趾高气扬惯了,见石启毫无□□气质可言,黑黢黢乡下人模样,再加上听自家谈论过新来丹阳尹,遂面无表情点头算是应了。
这边脑袋刚点了两下,只觉耳边生风,一掌便落在了脸上,这家奴一脸惊怒地捂脸徇望,打人者正是石启自蜀地带来的几名贴身随从其中一个,名唤牛驼的壮汉。
“看什么看,打的就是你,大人问话,你一个区区家奴,谁许你点头摇头装哑巴的?”牛驼乃巴蜀有名勇士,一身好武艺,他手劲重,一掌下去,那家奴头晕眼花,左腮即肿,虽心底恨得咬牙,眼前亏却必须忍下,换了副面孔克制道:“是,我家主人抱恙在身,不能前来,”说着看向石启,“小人不懂规矩,对大人多有失敬,是小人的过错,可这不及言明,直接动手,敢问大人又是什么规矩呢?”
牛驼冷笑道:“丹阳府衙以往什么规矩,丹阳尹大人不知,也无须知道,不过,这便是立的新规矩,你可懂了?”
家奴听得心底怒极,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暗道来日方长,且先容你们嚣张……正昏天暗地在心里诅咒,却见石启指了一个人,再度悠悠开口:
“牛驼,你领章大夫一同前去,看看丹阳丞所患何病,只要不是能死人的大病,脑子清楚,四肢尚在,扛也把韦大人扛来!”
“是!”牛驼转身即去,直把在座诸人看得呆如木鸡,待回神,方纷纷朝那剩下几位前来告假的家奴看去,这几人亦有来替告病假的,早看得心虚腿软,唯有硬下头皮等石启发话,那告事假的仍存一线希冀,暗道这总不能再好遣医相随了罢?
“从事家中到底有何急事?”石启目中一沉,盯住那家奴问道,家奴不敢与之对视,忙恭谨答道:“这个小人实不知,小人只是过来跑腿的。”
“方勇!”石启忽扬声喝道。
“在!”
“你带两个人去他家中看看,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从事腿脚,家里无人,就去外面找,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带回来!”
“是!”
“诸位,”石启这才看向余人,“既然等也是空耗功夫,尔等且先去忙,待人到齐了,再商议不迟。”
见他满面和悦,众人又是一怔,忙纷纷起身各回值房不提。
原在山阴便做他主薄的李统,已被他上表请奏调至丹阳,仍担主薄一职,此刻将前因后果看清,苦笑道:“几载不见,大人沉稳了许多,可喜,可喜啊!”石启自然知道这话中别有他指,说的正是凤凰三年自己脱了衣裳收拾傅家家奴的旧事,遂无谓一笑,“主薄难道不知,这江左最难两郡,一为丹阳,一为会稽,丹阳更甚会稽,做不好这差事,我倒怕大司马要剐我!”
李统笑道:“下官说一句,大人既还顾着大司马,行事更需谨慎,莫让人说出闲话,到时上了劾表,不过又是给大司马添一件烦事。”
这其间道理,石启早已考量过,断然不肯轻易再犯先前山阴的忌讳,便道:“你这是在担忧丹阳丞姓的是韦,放心,我自有理论。”
两人一时无话,石启遂埋首于公文之中,等到将那三两人寻回,已是数个时辰后的事,只是这几人来了,也不见礼,晏然箕坐而已。因他几人皆士族出身,平日耻于同寒庶同席,此刻无人去看长官,也无人启口发言,场面一度尴尬,众人面面相觑,石启却未现半点异样,只将近日所排公务一一布置下去,末了方命主薄李统将中枢新订考课法高声诵读,收尾道:
“上上者迁之,下下者黜之,中中者守其本任,此次考课中枢重之,诸位既深受国恩,当各自努力。”
官腔业已熟稔,张口即来,石启掸了掸袍子,慢条斯理起身,也不管这一众人如何思想,换了身便服,仍骑他那头大黑驴,往田间考察农桑去了,只余灰扑扑的飞尘甩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