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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雨,赛戬负气而去,当天便整备行装,连夜离开了大姜。即便天下暴雨,赛戬也执意离去,怎么也不肯留一夜,甚至都不想见百里捻最后一面。百里捻一直待在舒月阁,未曾出过,听着赛戬离去的消息,垂下了眸子,神色暗淡。
他的腕骨确实断了,医丞给他接骨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脸色都没变过,仿佛不是在接骨而是在抚琴一般。医丞还是第一次见如此淡然接骨之人,他当然不会明白百里捻此时的心情。百里捻此时真是仿若死了一般,满心里没有一丝生气儿。
见莫湮进来,百里捻抬起头,“人走了么?”
“人……人已经出了王城,径直往陶阳城的方向去了。”莫湮也有些低落。此番没能杀了赛戬,反而惹怒了他,莫湮满心里的自责和恼怒,可是他却不能说一分。
“走了也好。”百里捻喃喃说着,眸子垂下,不再提起。
莫湮又跪了下去,“此番不但没帮主上杀了赛戬,反而引得他愤而归国,属下……属下罪无可赦。”
百里捻没说话,他脸色依旧是那样不冷不热,坐在软榻上,任由医丞给他接骨。
而百里捻不说话,莫湮自然不敢言语,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别说跪这么一会儿,就算百里捻让他在这里跪丧三天三夜,他也不会吭一声,只会这般跪下去。
半晌后,百里捻开了口,却问了另一桩事情,“那壶酒是你端过去的,赛戬怎么发现了酒中有毒呢?”
百里捻调制的毒药,无色无味且毒性猛烈。以百里捻对赛戬的了解,要是他的人送酒过去,他定是想都不想便和酒给喝了。虽然百里捻也庆幸赛戬没喝了毒酒,可是他明白,赛戬自己是绝对不会发现毒酒的。
莫湮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回王上,属下送酒过去的时候,仲演也在。属下想着赛戬若死,定也是不会留他的,便没声张,让他们一起吃了这壶酒……”
“原来是仲演。”百里捻抿着薄唇,“他有个医术了得的侍卫方羽,这人既能解得我的毒,自然也能察觉我的毒。”
莫湮没想到这一层,当下还有些懊恼,没有百里捻精细的谋划,莫湮就算是把锋利的快刀,也用不到刀刃上。而他自然不懂,百里捻有多庆幸,庆幸他是把砍不到人的快刀。
“行了,你先出去吧。另外关注着陶阳城的情况,赛戬他……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说到最后,百里捻有些苦涩,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
最热的三伏天,滴水都能成火。整片大地都被炙烤着,太阳仿佛是被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放出的囚犯,撒欢儿一样照射个不停。百里捻病了,整个人窝在舒月阁不出门,幸好大姜国内安定,休养生息,没出什么乱子。
南境那边也已经平定,百里捻没让隋义回来,让他在南境划分郡县,整顿政务。隋义当然是没这些能耐,不过莫樱那个丫头机灵得很,她明白百里捻的意思,是她留在那里振兴南境。莫湮也没留在大姜,百里捻把他也派去了南境。
不过,没让莫湮渡江去与隋义莫樱汇合,而是让他去了白霁江边的邺陵。邺陵荒废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修整起来。莫湮又对邺陵有着无法言明的情愫,让他去邺陵再合适不过。
百里捻咳嗽了两声,床榻边的汤药没有动。
“王上,医丞说过了,这些药是要全都喝下去的。”
清脆的女声传过来,这生意在舒月阁来说,有些陌生,可百里捻知道是谁。这是他曾派去西昭,安插在越织心身边的眼线——铃铛。攻陷西昭之后,百里捻便把铃铛也带回了大姜,只是她性子喜静,一直没在百里捻身边伺候。莫湮莫樱不在大姜,莫影在陶阳城赛戬手中,百里捻便把铃铛叫了过来。
铃铛和莫湮莫樱不一样,莫湮原是姜环府里的人,乃是血亲,自然满心里为姜环为百里捻为大姜。莫樱原是南境的人,父母死在公孙执的统治之下,后来进了姜环府中,是个孤儿,没什么牵挂。而铃铛不是从姜环府中出来,是百里捻身在南林之时,偶然遇到的。
铃铛原是西昭人,父亲曾在朝为官,父亲一生清廉,可因为得罪了当朝一位重臣,便遭了罪。而当时还是越戗做君上的时候,越戗为了拉拢,或者说为了讨好那位宠臣,给对方解气,便不由分说给铃铛父亲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铃铛父亲入狱。
她父亲是个倔脾气,不堪受辱便自刎狱中,铃铛的母亲也整日以泪洗面,终究一条白绫随其而去。而越戗得知此事之后,却隐瞒其父之死,更是将其一家赶出西昭,仿佛怕什么一样。
害死铃铛一家的是越戗,而那个被越戗千百般讨好的人,就是青蕤青将军。
“答应给你的人也给你带回来了,就在西苑。”百里捻道。
铃铛没什么表情,一脸淡然,倒是和百里捻的神情又几分相像,“我去见过他了。”
“你也不用太——,算了,你愿意怎么处置他都随你。”百里捻接过她手中的药丸,扫了一眼之后,还是全都喝了进去。
“王上以为我会如何处置他呢?杀了青蕤?”铃铛轻笑了两声,“杀了他也没有什么用,这件事说到底都是那暴君的错,跟他也没多少干系。”
“嗯?”百里捻有些不解。
铃铛抬起眸子,眸底带着苍凉,“我问过他父亲之事,他根本都记不清了,想了半天都没有想起来。后来是我提醒他才想了起来,您说这有多可笑。当年青蕤与我父亲根本就没多少矛盾,年轻的青蕤也不过是在越戗面前随口提了一嘴而已,那暴君就非要杀了我父亲。”
“其实青蕤也好,我父亲也好,本都没有什么错,错得是胡乱作为的君王。越戗杀我父亲,和他赶走当时战功赫赫的青蕤,有什么两样?根本就是以君王姿态,不顾臣子百姓的死活。都是他的错!”
百里捻缓缓敛起眸子,心底仿佛被什么触动一般,低头不语,许久之后才轻启薄唇,淡淡一句。“造成祸事的,从来就是自以为是的君王,从来都是权欲熏心的君王。”
瞧着百里捻眸子低垂的模样,铃铛微微一怔,又换上了以往平淡的模样,“王上也不必难过,您不是越戗,大姜也不是西昭。”
百里捻知道她是在安稳自己,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铃铛给百里捻倒了一杯果子酒,果酒香甜,正好可以冲淡汤药留在嘴中的苦涩味。瞧着这果子酒,百里捻突然想起在陶阳城的时候,赛戬曾给他讨过香甜的果子酒。初春的李子酿造的果酒,最是香甜醉人心。而如今的果子酒落在口上,却和苦涩的汤药连在一起,没了那股子甜到心里的味道。
“陶阳城那边没什么行动么?”百里捻问铃铛,他不相信赛戬就会如此算了。
陶阳城之围的时候,赛戬或许还有两分温情,可是毒酒之事,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赛戬从来不是任人欺不还手的人,他只是小事不计较,事关自己之事尽量不计较。可触及他的底线,他便不会一而再地忍让。
自己终于还是触及他的底线了,百里捻喃喃心道。
“陶阳城那边……”铃铛顿了顿,“陶阳城情况怕是不好的。赛戬自打回了陶阳,便在整顿军马,先是进了西昭,将西昭地境全都划进了羌晥,并命公乘许江接手西昭,将西昭化成八个郡县,由许江管制,而许江又是直接听命于赛戬。赛戬虽然还没进南境地界,可是他借着操练军马的幌子,已经把兵马驻扎在了江源关。”
“谁不知道江源关地势险峻,连块儿大点儿的平地都没有,跑那儿去操练兵马?”铃铛笑了笑,“幌子罢了。”
百里捻明白铃铛的意思,也明白赛戬的意思,他道:“江源关是百流入江口,往北便是大姜,往南是南境,又是地势险峻的地方,人烟稀少,本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自古就没法划分的地界。他去那里操练兵马,说白了就是对付大姜而已。”
“他……他也想争天下了。”百里捻补了一句,眼神复杂。
铃铛没放在心上,他不理解百里捻情绪的低沉,“哪个君王不想要天下,赛戬也一样而已。”
“他不一样的。”百里捻却插了一句,“他本不一样的。”
从羌晥草原到踏进中原,再到如今只剩大姜和羌晥东西对峙。赛戬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百里捻再明白不过。赛戬从来都是个爱惜兵将臣子如命,从不会拿他们的生命却满足自己的权欲。在羌晥草原的时候,百里捻就曾经说过:赛戬不像是君王,倒像是一家之长。
“若赛戬出兵大姜,你怎么办?”铃铛突然问了一声,有意无意戳在了百里捻的心底。
百里捻的手中依旧还握着酒杯,酒杯中的果子酒香甜醉人,他缓缓道:“我去求他。”
铃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与百里捻都是这样淡漠的人,很少能笑成这个样子。铃铛笑着摆摆手,“我知道如今大姜的情形不适宜打仗,也打不过羌晥。不过,你也不必如此吧?我可不相信我们向来漠视一切的大姜国主,能去求人。”
百里捻笑笑,“一辈子快要到头了,什么做不得。”
“你才二十四,什么到头了?”
铃铛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没理解百里捻的话,只当他玩笑一句罢了。百里捻也不多谈,只是瞧着窗外的烈日,轻轻地眯起了眼睛,喃喃道:“从前看到如此火烈的日头,总想起邺陵的大火,如今却总想起羌晥草原的日头。坐在望舒阁楼头,抬头就能看到火烈的日头。”
铃铛顺着他的眸子看向窗外,窗外的日头太烈了,刺进眼睛里,立刻变成了漆黑。光芒太烈的时候,眼睛里会变成一团黑。铃铛赶紧收回了眼睛,而百里捻却一直瞧着窗外。
羌晥果真对大姜宣战了。
战书一路从陶阳城送到了大姜王城,莫湮莫樱隋义都不在王城,是铃铛把战书送进了舒月阁。百里捻看到战书时,脸色倒是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步。他把战书放置在桌板上,窝了两个月的身体像是棉绸一般,都直不起来,铃铛扶着他,他才坐了起来。
“铃铛,你帮我收拾行装,我要亲自出使羌晥。”
铃铛一边扶着百里捻,一边不解地问道:“赛戬是有备而来,即便你去出使羌晥也无济于事啊。你还能求他不成?”
“嗯,去求他啊。”百里捻居然笑了一声,似乎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不过唯一一个听他玩笑的铃铛,却笑不出来。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百里捻很随意道:“是认真的。”
铃铛愣怔了一会儿,脑子顿了半晌,可手没有闲着。利落地帮百里捻穿好衣服,又取了一件白茸披风给百里捻披上。即便是三伏天,百里捻这身子还是冷得不行,出门还要裹着厚重的披风。铃铛真要担忧百里捻还能不能过完这个夏天。
大姜内忧外患,他又病得奇奇怪怪,还要长途跋涉出使羌晥。铃铛的眉头皱了一下,捡起床边的汤药端给百里捻,“先把药喝了再说。”
百里捻向来听话,他端起汤药一饮而尽,“铃铛,你去收拾行装,另外再准备一辆马车,找几个人护送着。不用太多人,三个四小厮就行,你也跟着我去羌晥。”
“真要去吗?”铃铛还是不想要百里捻去陶阳城,可是看他坚定的模样,铃铛明白没人能挡得住百里捻。她叹了一口气,“莫湮他们不在大姜,我也不会武功,还是多安排一些人随行吧。”
“随你。”百里捻也不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