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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一个踉跄跌了进去,身体落到那潮湿几近腐烂的草垛上,滑腻的触感令她浑身不适,立即站了起来。这间屋子不过丈宽,四面墙壁结实,只在门上留了一扇小窗透风,借是那透进来的光亮,峥嵘打量了一眼周围。右边墙角有一张四方木桌和二条长板凳,桌上的油灯早已没了灯油,左边有一块略高出地面的石板,上面铺了些干草,放着一床乌黑已瞧不出原来颜色的棉被,想来便是睡觉的地方。
看到这污秽不堪的地方,峥嵘不由得苦笑。在蜀国的时候,她也曾因为好奇偷偷跑去牢房,虽说半路就被看衙监给拦了下来,但那阴暗的走道依旧让她记忆深刻,她没有想到,在数年之后,她会以待罪之身走进监牢。
牢房里空气混浊,弥漫着经年累月不消散的湿腐气味,峥嵘重重叹了口气,捡了个稍稍能落脚的地方坐下。
她仍记得,容笃笃在病重之时用力拽着她手臂,犹如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睁着一双黯然无神的眼睛,在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是皇后,强灌给她那伤身伤根的药。
后宫争宠之残忍,峥嵘并不陌生。在蜀国的时候,蜀王后宫里不过寥寥几位妃嫔和子嗣,却也难逃瑞云王后的控制和残害,而忌惮瑞云王后家族势力的蜀王,除了尽量避免再发生同样的事外,也别无他法。
朝堂与后宫,看似并无干系,实则息息相关,兴衰与共。一个女子的得宠,可令整个家族兴旺,而想要坐实帝位,也必少不了外戚的扶助支撑。瑞云王后的父亲乃蜀国永寿王,曾为当今蜀王荣登帝位立下汗马功劳,其子便是掌管军权的镇远大将军史慎飞,所以即便瑞云王后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为了国之根本,她亦可坐稳后位。
而在郑国,紫玉皇后的父亲刘安乃是当朝宰相,虽位高权重,却也只不过是一介臣子,紫玉皇后这么多年能坐稳后座,手段可想而知。
峥嵘想起她今天所说的话,出了一身冷汗。紫玉皇后话中所指已然明显,她忌惮后宫的每一个女子,为了后位,亦为了保全东方平的太子之位,她不容许任何一个女子再诞下子嗣,为止才将那碗至寒之药灌进容笃笃嘴里!
难道容笃笃之死也与紫玉皇后有关吗?
但容笃笃已再无生育可能,她又何苦再费力去杀一个毫无危险的人?
难道……
难道她真正想要除去的人并不是容笃笃?
思及此处,峥嵘周身如坠冰窖,眼里露出愕然的神色。紫玉皇后的话犹在耳边,那字字句句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才是……真正要被除去的人吗?
峥嵘愣在原地,她以女官身份入郑,便是不想牵扯进后宫争斗,却万万没想到,千躲万躲,仍躲不了居心叵测之人的陷害。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紫玉皇后要这样做?
她不过是一介女官,对堂堂一国皇后来说,她的身份极其卑微渺小,紫玉皇后又为什么要针对她?
峥嵘想不明白,她像走进了一团迷雾里,找不到离去的方向。
狱房里非常安静,在昏昏淡淡的光中,弥漫着一股莫明的悲凉,峥嵘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吟唱声,如泣如诉,在狱房里回响。峥嵘细细听了片刻,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墙那头传来的。她举步走过去,耳边贴着墙面,那歌声愈发清晰,如细雨微朦下的夕颜,充满悲伤之意。峥嵘犹豫片刻,伸手敲了敲墙,那吟唱声戛然而止,久久没有再听到动静。
峥嵘轻叹一声,也许墙的那边,也是一个含冤莫白的可怜人吧。
楚南这一夜几乎无眠,天一亮便叫玲珑从库房拿了几样稀罕宝贝和一匣银子,准备往暴室去。
“殿下过去不是最看不惯这等礼尚人情之事吗?”玲珑虽不情愿,但还是取了东西回来一并装进食盒里掩人耳目。
峥嵘被关进暴室的消息在昨夜便已传到揽星殿,楚南心急如焚,思了一片,也唯有此法可行。他虽极厌恶这等礼尚人情,但暴室是何等残酷之地,倘若能用珍宝换取峥嵘不受刑罚,即便搬空库房又有何不可?
流星眼尖,一眼就看见玲珑手里的金镶玉嵌宝手镯,叫了起来:“那不是前阵子陛下刚赏下的吗,可是稀罕物件呢,殿下怎么舍得白白给了旁人?”
“一对镯子罢了,怎能与峥嵘相比。”楚南上前看了看食盒里装的东西,皱眉说道:“这些怕是不够,玲珑,你再去取些来。”
“那暴室的宫娥不过是粗使奴婢,哪配用这些珍宝。”流星撅嘴说道。别的不肖说,那只金镶玉嵌宝手镯她当时第一眼见着便爱极了,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向楚南讨要,如今却要拿去白白赠给她人,怎叫她甘心。
楚南不悦地横了她一眼,流星心头一紧,忙退到一旁去。玲珑说道:“殿下,盒子已经装满了,再多也装不下了。再说那暴室多有闲杂人等,若拿太多珍宝,恐引人注目。”
她的话不无道理,楚南想了片刻,便点点头。满公公从屋外走进,躬身行礼道:“殿下,便让奴才陪你走一趟暴室吧。”
过去在郑皇宫里行走,总是有峥嵘陪伴楚南左右,她知进退善颜色,所以满公公便放心将楚南交给她,自己便留在揽星殿里处理杂事。如今峥嵘即不在楚南身边,他受董太后重托,自然要担起护主的责任。楚南听到他的话,不禁面露喜色。他虽有心送礼,但身为皇子,总不能拉下脸面与那宫娥交涉,而玲珑流星行事冲动,难保不会惹恼对方,唯有满公公深谙人情世故,可顾虑周全。
“那好,便有劳满公公陪我走一趟了。”
去往暴室的路十分偏僻,宫墙颜色黯淡,墙角长了好些杂草,与六宫七苑形成鲜明对比。为避人耳目,楚南没有坐轿辇,与满公公两人徒步而行,偶尔遇见一两个宫人,亦是行色匆匆,不去理会他们。
“满公公,容笃笃一事你有何看法?”在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后,楚南小心翼翼问道,言辞里颇有尊敬。
“恕奴才直言,陷害峥嵘之人,很有可能就在殿下身边。”满公公历经三朝,德高望重,见惯了后宫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他即便什么都不问不提不说,也能从细枝末节中将事情看得通透。而他的想法,正与楚南不谋而合。
“公公认为,谁才是真凶?”楚南迫切问道。
“殿下,后宫之中,向来不缺弄权斗狠之事,奴才的性命全由主子说了算,挡道者可除之,无用者可除之,便是毫无关联之人,亦可为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而除之。”满公公一双笑眼里露出感叹之色,那眼中的精光隐了去,愈显得他和善可亲。只因在他面前的,是临行之前董太后郑重托付给他的蜀国七皇子,是被无数人寄予厚的蜀国未来之光。
楚南何等聪慧,在这郑皇宫短短两月余时间,便已学会了如何步步为营,如何明哲保身,此时听了满公公的话,脑海中灵光一闪,惊声道:“难道此事背后仍有主谋?”
沐浴在晨光之下的永巷因这句话而被罩上一层阴寒,瑟瑟冷风吹过,杂草在角落里无助摇曳,满公公警醒地打量着四周,楚南自知失言,忙压低声音说道:“满公公觉得此人会是谁?”
“不管是谁,依现在的境况来看,殿下都不能去惹她。”满公公正色说道。
“难道便要峥嵘平白受那含怨莫白之屈?”楚南恼怒道。
“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满公公郑重道,“想救峥嵘姑娘,我们只需将那下手之人找出便可,但若与主谋争锋相对,峥嵘姑娘所受之苦便不仅仅止于此了。”
楚南陷入沉思。他虽挂忧峥嵘,但亦懂得何为顾全大局,他如今不过是一名质子,在这郑皇宫里无权无势,不管那主谋是谁,他都没有能力与之相斗,更有可能害了身边众人。道家有云,以不变应万变,或以万变应不变。此两者皆是处世最高之法,静动之间,如何衡量取舍,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楚南心头一凛,已然冷静下来,往后退开一步,向满公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满公公虽是侍奉了二代蜀国君主,德高望重,但终究是臣子,受主子如此大礼,岂不是僭越礼法之上吗?满公公大惊失色,忙跪将下来,叩头道:“殿下,您可是白折煞奴才了!”
“楚南仍是年幼,在处事是仍有许多不妥之处,今后还望满公公能多加教诲,楚南不胜感激。”此刻,楚南不再自称本王,而是自呼姓名,可见他此时不掺半点假情假意。
满公公避居山林十数年,不问世事,那一日御前侍卫带了董太后的懿旨前来,他重新穿上压在箱底十来年的内宫总管品服,跟随他们再一次走进蜀国皇宫。彼此的蜀国,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城池满目疮痍,那盛世光景在战火蔓延下化为灰烬,而太子楚尧之死,更令他痛彻心扉。
在得知董太后是要他在郑皇宫里陪伴教导楚南之时,满公公心中不免犹豫。那楚南乃是蜀国国主最后的嫡子,身份自是非比寻常,但他毕竟年幼,成为郑国质子后必然要经历无数凶险,他便是倾心相护,也难以看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