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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衍朝律例,民间买卖人口是被允许的。只不过需双方同意,并且要向当地的府衙详细报备。包括买卖双方,还有中间人之类。双方达成协议后,会再经有司衙门给卖身或者被卖身的人重新发放一个合法身份,就是所谓的奴籍或是乐籍。除了待罪之身外,若条件允许这些人日后还可以赎身脱籍。
若是偶尔有些逼良为娼或是拐卖之类,只要将上面打点好了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官府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然而大约十年前的那一年,却出了事情。
地点是在距离京城不远遂州。
一名妙龄女子趁守备松懈,自城内一家勾栏院中出逃。在鬼奴打手追逐下逃出两条街后,撞上了独自微服游玩的翼王。翼王乃今上九子,彼时年仅十三,还尚未成年封王。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还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但却满脑袋的戎马征战伸张正义。
碰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子求救,顿时保护欲暴涨。而那几人仗着主人有些背景,嚣张惯了。又见翼王虽衣着不凡,却是个脸生的少年,便未放在眼里。
于是双方发生了冲突。
翼王虽有师父指引习武,但到底年幼,又未曾太下得苦功。加之对方人多强壮,自然吃了大亏。
直到巡街的捕快赶来,一场混战方才结束。
那女子又被抢了回去,翼王则鼻青脸肿断了一只手臂。
光天化日之下,皇子被当街重伤,绝非小事。府尹诚惶诚恐,以最快速度派人暂时查封城内所有的勾栏妓馆,抓捕打伤皇子的凶手。
至于重伤到几乎无法下床的翼王,却满心满脑想着另一件事。他清楚记得,那女子曾言道自己是好人家闺女,是被人拐卖至此的。她不肯听从接客,便日日受尽折磨毒打。
翼王的母妃何昭仪很受圣上喜爱。
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天子骄子未曾见过人间疾苦,自然不知道这种事情在民间其实很普通常见。便认为是万恶不赦之事。急令身边的人修书一封送回京中,面呈他英明的父皇。信言辞激烈,愤慨到了极点。
当今圣上在看过信后,当即动了雷霆之怒。遂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京畿近地,便有人罔顾法纪当街逼良为娼,还重伤了他向来宠爱的皇子,简直罪同叛国,当诛九族。
一纸皇命疾出宫门,相关的各个衙门都被命令全力调查此事,不得懈怠。
然后,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让当时所有参与调查的人预料想不到的是,这件事的背后,竟是个看不见的漩涡……
说到这里时,白冉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收回目光看向殷笑,“当时的遂州府尹很快便查到了犯事的那家妓馆,并且及时控制了所有相关的人。只是那个逃跑的姑娘却已经被活活糟蹋死了。”
殷笑张了张嘴,像是吃惊又像是惋惜,然而她却没说什么,只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白冉重新席地坐回桌边,“十年前我也不过十四。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后来看得卷宗。然后令遂州府尹震惊的是,那妓馆后院有间屋子,里面还关了四五名女子,都是一批被拐来的。再查问城中其它青楼,竟都有许多被拐女子,有的刚刚买来,有的已经接客许久。那些青楼妓馆经常会从人牙子手里挑人,虽然偶尔也有拐来或者偷来的,但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过不下去日子,爹娘卖闺女的。如此多的女子被拐,不是件小事。”
“再然后呢?”殷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们有没有顺藤摸瓜,抓到犯案的人牙子。”
白冉不由嗤笑了一声,“若真是那么简单,倒还好了!”
当时的遂州府尹意识到事情重大,便及时将情况上报。
正好刑部和督察院的人已经到了遂州,便直接接手了案子。结果事情却是越查越大。那些直接和青楼还有其它一些地方接触的人牙子不过是个中转,他们手上的人也是经了几手买来的。当时刑部的一位主司很有心,汇总了一下各地区州府近年来的呈报,竟发现许多地方都有失踪人口上报。请示过上面后,以刑部名义派发公文,责令各州府清点近年来的人口买卖记录,要着重注意年轻女子。并且下发告示,令家中有女子失踪的,即时上报。
然后,令人心惊的事情发生了。
近几年间,各个州府失踪的年轻女子,竟比以往多出几倍。多是十岁到双十年华的女子,也有不满十岁的孩童。并且主要集中在一些穷乡僻壤之处。
而各地呈报的人口买卖记录中有关年轻女子的交易,却和失踪的数目有很大出入。
“我大衍一向太平。当时这件事一出,百姓几乎是人心惶惶。圣上更加震怒,责令继续严查,于是便触到了某些人的……”
“触到了某些人?”殷笑随口问了一句。
“嗯。”白冉点头,拿起火钳拨了拨炉里通红的火炭,“若说青楼楚馆买那些姑娘,自然是为了谋财。可经三司调查,竟发现许多在朝的权贵也有所牵连。他们从人牙子手中高价买来相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并未按律登记在册。那些女子被沦为禁脔,甚至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人虐、待至死。”
殷笑眨巴了两下眼睛,关心的重点却只有最后那句,“什么特殊癖好啊,还能虐、待至死。他们买了姑娘,天天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么?”
闻言,白冉手中的火钳一歪,直接捅进了炉子里。他若无其事地将它抽出放在炉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继续说道:“当时这个案子可谓惊动朝野了,但因为牵连太多,最后圣上的默许下被压了下来。只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进行惩处。”
殷笑一阵默然。真相和公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总是显得那样渺小和无助。她像是勾唇扯出丝冷笑,但随即便消失无踪。
“既然买人有权有势处理不了,那卖人的呢?抓到了么?”她问。
“只抓到了一部分。”白冉答道:“那些人组织部署的很严密。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都是单线联系。到了人牙子那里,已经不知是经了几手。当时倒是抓到个关键人物,却突然在牢中暴毙了。”
殷笑撇撇嘴,小声嘟囔,“不会是被杀人灭口了吧。”
白冉笑而不语,神色间却给以肯定答案。他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当时就此结案,是圣上同意的,耿刺史想要翻案为爱女报仇彻底讨个公道,就必须拿出有力的证据。”
殷笑屈指敲了敲下巴,有什么地方想不通,“这位耿刺史在朝为官身居高位,他当年女儿丢了,怎么就没闹出事呢?而且你说的这件事闹的这么大……”
“他并不知道女儿被拐了。”白冉低声打断她,接着解释道:“耿刺史当时还没有做到刺史。他女儿丢的时候边关有战事,他正随晖王在阵前效力。当时家中主事的,是他后娶的续弦。等他回来后,那位续弦告诉他说耿小姐去庙里进香的时,不慎跌落后山深涧,尸骨也没找到。所以耿刺史一直以为这个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听他这么说,殷笑莫名地冒出个恶毒的想法,“会不会是那位续弦把人给卖了?”
“不会。”白冉摇头,“耿刺史那位续弦当时已经育有一子,这位前妻生的唯一的女儿,不会影响到她地位。况且耿小姐的确是进香时失踪的。后来去寻人的下人们在后山发现她的一只绣鞋,便自作主张编了这么个瞎话。而那位耿夫人么……”他略微不屑地轻笑一声,“估计不是自己亲生的,便没当回事。不过耿刺史和发妻感情深厚,所以对这个女儿也始终念念不忘。如今知道真相,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殷笑忽然不想发表意见了。她想起白冉前天晚饭时说的话,怪不得她会问她,沈府内是不是冤魂太多,原来别有目的。
思及至此,她猛地想到什么,本能地一拍桌子,“白冉!”
“啊?”对面的人被她吓的一愣。
“前天你问我沈府冤魂多不多,是不是沈老爷当年也有你说的那个特殊癖好,买了许多姑娘回来关在府中……”
“不是。”白冉打断她,语气略带无奈,“殷姑娘,当年牵连的权贵何其多,沈老爷若是只如此,又算的了什么?我从沈府查起,不是舍本逐末?更何况事情过去近十年,多少线索都已经消失了。”
“也是哈。”殷笑干笑了两声。脑袋虽然耷拉下去,里面却没闲着。
沈老爷当年一介商贾,不可能是参与问案的人,那么剩下的,不是买家就是卖家……她“唰——”地抬头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不等她说完,白冉已经点头。
“竟是这样啊。”她不自觉地把一根食指塞进嘴里,小声嘟囔着,“这一千五百两拿的可真不容易。敢情我浪费了这么多天的精力,都是无用功。完全是被人当猴耍呢!”
“谁说是无用功?”白冉用她的话反驳她,“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很多事情看似偶然,但其中都有必然么。我今天开诚布公,就是希望能够给你些启示,能在已知的事情里找出必然。”
“你是这些日子浑水摸鱼一无所获吧!”殷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白冉急忙叫了她一声,下意识也跟着站起身。
殷笑却是步伐不停,头也不回,“山下的世界太可怕了!我去买两张烧饼吃,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