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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身是血、还剩半条命的他,必定是在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和敌人做了最后的了结。那张未老先衰的憨厚脸庞,将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直到永远。
尽管抬头之中,眼前是遮人视线的树冠,但我的想象,却插上了翅膀。它穿透了层层枝叶,飞上高空,来到崖头。
我仿佛看了刘思革嘶喊着拉响光荣弹,与越南追兵们同归于尽的场景。
“没毛病!”他又吼起了自己的口头禅,“老刘我先走一步!”
单程票,还真被他言中了。
“他……”我想回答黄班长,却不自觉的愣住了口。
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即刻被崖头上的回忆所冲散。身上的痛感在那一瞬间如失效一般,不再发疼。两眼又是一阵湿热,哀伤盖过痛楚,遍及了全身。
这声爆炸,加上掉落而下的绳索,想必他们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爆炸声停,一些泥块和石屑,从悬崖上掉落下来,落在树冠上窣窣的响。
四个人缓缓低回头颅看向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他下不来了。”我垂下头,小声答道。看着脚边的两个背包,我叹了一口气。
随我一起掉落的两根绳索,这时也已经从空落下。几十米长的绳索,铺躺缠绕在树冠枝头间,没有垂落到地面。而这时,一声响动,另一小段绳索也落在了头顶。原来,刘思革这老小子没忘记绕在树干上的绳桩,他一并砍断并扔下了悬崖。
几人听到我的回答,就又默契的抬起头,看着那卡嵌在繁叶绿枝叶中的松软的绳头,在头顶摇摆不停。
接着,崖头上的枪声和爆炸声消失,耳边再无异响。唯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鸟叫,继续叽叽喳喳。
五个人如默哀一般,在原地沉默着。
默语之中,百米之上的崖头上,好像又传来了几句吼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我明白自己已经从越军士兵手里逃出生天,捡回了一条命。并且很安全。崖头上就算是开来了一个坦克营,或者炮兵团,都与我无关。
精明的越南追兵们再有能耐,也只能在悬崖边上望而却步。
我只是想,在这个哀伤的时刻,能多为刘思革寄去一分哀思。如果不是刘思革的舍命相救,如果不是打强打起意志力为我掩护,我是无法死里逃生的。
虽说从半空掉落而下后,分叉而生的树枝起到了缓冲的作用。但在摔落之中,我并不是安然无恙。此时,身上各处的痛感传来。我腰肢一软,瘫靠在了背囊之上,继续理起了心头的五味陈杂。
取下手套一看,这玩意儿还挺厚实,并没有磨破。但手心里却是红肿一片,炽痛感虽已消,单稍微触碰一下,就疼得揪心。我往里吐了一口气,让旗娃倒水淋浇了一下。
“建国哥,你还真是一个爱玩火的主儿啊。”旗娃严肃起脸色,对我道。
黄班长并不觉得这里是安全的,他下令转移位置。
王军英和他爬上了树,将落下的绳索捡好回收。然后,旗娃和邓鸿超就扶着我,走离了落地的位置。身上受得伤倒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至少腿脚没什么大碍,只是背部和臀部有痛感,脖子和手肘一些部位受了点擦挂。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但骨头并没有散架,身上的劲头很快就恢复了。
没走几步,我就脱离了两人的帮扶,慢步走在五个人的中间。即便疲累难耐,这踏实的地面走起来,也要比稳稳的捏在绳索上、浮在半空中要好。
由于天坑地貌的限制,所以斜射而下的阳光,并不能完整的照耀进这口大坑里。恰巧,我们目前的位置,刚好是阴凉的。底下绿意盎然,植被茂密,虫鸣悠然,加上阴凉的空气,仿若一口世外桃源。这里该怕是无人涉足的处女地。
黄班长领在最前,在密集的树草中开着路。他那悬紧的心还未放下,仍会时不时的抬头探察,担心悬崖上那队穷追不舍的越军士兵,会从天而降。事实上,厚实的树冠,能轻松的遮盖住咱们的身影。从悬崖上往下俯探的越军士兵,更不可能穿透枝叶,发现咱们的踪迹。
再说了,刘思革的那一颗光荣弹,说不定让敌兵们全军覆没了呢。
黄班长显然是多虑了。但不只是他,邓鸿超和旗娃也是一路望个不停。这是正常现象,大家逃离刚才那孤苦无援的境地,也不过才五六分钟。鬼门关上走一遭,谁又能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呢?
唯有那最先下崖的王副班长,还是凝板着平日里那般处变不惊、安然自若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黄班长这是要带咱们去哪里,也没人开口相问。没走一阵,面前的植被开始稀疏,视距变得长远。抬头一看,之前那一口在半空中发现的拱洞,就直直的立在咱们面前。原来摆摆中滑降的我,偏移了这么多距离。
拱洞比在空中看到的还要大,也便是一二十米高,七八米宽。那洞随性而生,没形状可言,像是一大道石缝,也像是不规则的门框。洞口幽静无比,里面阴暗一片,看不出有多深。
“去那里。”黄班长伸手指了一下。
天坑里的树林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或许这口凹进岩壁的巨大石洞,能为我们带来一点儿遮蔽的安全感。
朝洞而行,植被变得越来越少,潮气混合着阴冷的空气铺面而来。那口大洞如一台巨大的中央空调,源源不断的向外渗着凉气。这里与悬崖上的闷热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很快,我们就穿出了树林的范围,地面由密杂的藤蕨乱草,变成了浅草碎石。
高大斜生的洞顶渐渐遮住了头顶的天空,这里便是天坑的边缘部位——也就是天坑与地面交错、形成落差的岩壁处。
四人抬头四望,缓缓走进了拱洞的范围里。这个大拱洞,说得形象一点儿,就像是有人用一个巨大无比的勺子,在直立而下的岩壁上舀了一勺。洞壁被“勺子”舀了一下之后,留下了坑坑洼洼的表面。
灰白枯垢的岩石在上暴露出各种形态,时而尖,时而钝,时而光滑平整,时而凹凸不平,好不怪异。
这片区域潮气很重,脚下的乱小石屑都闪着水渍,生着苔藓。因为拱洞的顶部,闪着水光,不停在往下渗水而滴。
而天坑里的植被,并没有因为洞穴的存在而停止侵入。脚下仍然有大片绿色存在。但相比天坑里的主要植被区,这里的绿色要稀疏很多。仅是在乱石块上盖起苔藓,在石缝间生出一株株矮小的、讲不出姓名的植物。
洞穴的更里面,更是宽阔。随着步子的迈出,能看到洞里面并不是整块儿的一片黑。借着外头的光线可以看清,脚下的绿色一路向下延伸进去,里面是陡峭的石体、成片的苔藓,也能看到积起的一片小水坑。
而更里边儿,就看不清晰了。
石路很不好走,一不小心脚就会崴进石缝之间。一些个头很大的喜潮黑虫,被我们的脚步所惊吓,在石缝间慌忙逃窜。
“我操,这些虫真几把大!”旗娃胆颤的迈着脚步。
我们无意进洞,便随意在拱洞下挑选了几块适合坐歇的岩石,就地休整。
卸下装具,丢下冲锋枪,我喝了一大口水。清水咕咚咕咚的在喉咙间滑动,我这才感觉唤回了元气。摸出香烟,我和王军英抽了起来。五个人里没人开口讲话,大家各自检查身体,摄入食水,又或是闭目养神,盯着石滩发呆,什么也不做。
这就是死里逃生的感觉吧,你好不容易克服掉艰难险阻活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在一个小时前,大家都还围在竹林里,休憩填肚。那时候,大家心里想的还是任务,面对的仅是难走的越南丛林。谁也不会料到这等情况。这便是战争,它毫不留情,瞬息万变。除了撒尿,你吃饭的时候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刘思革的背囊就搁在我旁边。背囊沾染上的一大片血渍,已经凝固成了褐红色。我搭手上包,脑袋里又浮现出那老小子的脸貌来。
事实上,我作为一个老兵油子,经历过许许多多此生离死别。但这一次,无疑是刻骨铭心的。我没想到,自己对刘思革藏着那么多偏见,揣着那么多不友好,他却在这危急的时刻,逆转了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老小子的半条命,换回了我的全身而退。
尽管我心里明白,他是必死无疑,但着并不会使得他的行为变为理所应当。那仍然是弥足珍贵。我开始后悔,后悔没能在生前多请他抽几支烟,没能和他多说几句话,没能多关心一下他的背景、和他拉拉家常。
甚至于,我还对这个救命恩人施加过拳脚。
“山民事件”、芭蕉林里的打斗、老小子故作憨厚的脸庞……种种画面在我脑袋里面浮现而出,这也就是我常说的“死亡崇拜”吧——当一个人离世之后,你总会片面的去追忆好的一面,而那些不好的一面,随着行为主体的离世,似乎也没那么不好了。
回忆闪现中,我又想起了昨晚守夜时,那漆黑中闪出的光亮。懊悔不已的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巴掌——如果我一究到底,刘思革说不定就不会牺牲,咱们也不会落得如此窘境。
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抽我一百个巴掌也没用。后悔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我叹口气,猛吸了一口烟。
总之,我念他一路走好。如果这趟任务可以顺利结束,可以顺利回国,我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报答这老小子。
望着周围的四人,我在心里暗暗发着誓言。
事实上,从战场下来一趟后,见惯了生离死别后的我,心脏早已是如铁一般硬。如若刘思革只是平白无故的死去,我根本不会眨一下眼。但经历了崖头上的离别后,我的心灵无疑是受到了那么一点儿冲击。那离别之言,发自肺腑,是那么动人。
忽然,望着身边的四个人,我又想起了什么。
眉头一皱,刘思革在临别时的枪林弹雨中,好像还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吸了一口烟,我努力回忆着,可算是记起了他的只言片语。
“咱们这趟任务,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个队伍,有许多毛病。”
“反正老吴你记着,后面的路,多留个心眼。”
“队伍里的人,有问题!”
吐出烟雾,我的眼神又开始扫向坐在身旁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