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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幸福
岳清音望着我,直到我的身体在他的凝视下不由自主地开始轻颤,忽而伸出手,慢慢地抚上我的脸颊,轻轻地道了声:“回家罢。”
回家罢。听上去如此简单平常的三个字在一瞬间让我的防线土崩瓦解。原来我一直都在逃避,我始终不愿承认那个有爹爹亲着有哥哥疼着的幸福得几近不真实的家,我从不曾拥有过这幸福,所以我迫切地渴望这幸福,我太过在乎这幸福,所以又极度怕失去这幸福……不曾拥有就无所谓失去,我太怕太怕这幸福突然哪一天弃了我,譬如当岳家父子发现我并非岳灵歌时,曾经的慈爱关怀转瞬化为冷眼相对,我……我怕我受不了,所以……所以与其有可能会面对这样残酷的结局,我宁可、宁可一开始就不要这幸福!这世上唯一能将我彻底击溃的……只有一个“家”字。
……好吧……我承认我懦弱,懦弱到连最为渴盼的幸福到了身边都不敢享受、转身逃掉,我也承认我很没自尊,没自尊到明明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要抛闪,可当这能给予我幸福之人站在自己面前时却又开始在心底深处隐隐地渴盼着幸福降临而难以挪动半步。
所以……当这个人没有因为我任性的行为大发雷霆,而是轻轻淡淡地说出“回家罢”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知道,我知道我……再一次沦陷了……
唉……如果有人企图杀死我,那么他无须动刀,只要用亲情攻势就完全可以令我束手待毙。死穴啊!死穴。
不想死得太干脆的我妄图再垂死挣扎一下,于是低下头轻声地道:“哥哥……我……不想回去。”
岳清音的手将我散乱在脸侧的发丝理向耳后,而后用手指轻轻勾起我的下巴,以令我望着他,慢慢地道:“听绿水说,你一直想洗什么花瓣浴,前两日秋风渐紧,园子里的花眼看便要谢了,我让她们几个提前将花瓣采下来给你留着,想怎么洗随你喜欢。还有你上次在店铺里看上的那只仿羊脂玉的花瓶,我买来放在你窗前的几案上了。你想看的那些什么《鬼府夜话》、《奇冤怪案见闻》、《妖妃艳史》……”
“……是《妖妃野史》。”我插口纠正道。
“……”岳清音没理我的茬儿,只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我已命人全都替你买回来了。”
“哥哥……不是说那些书女孩子不能看么?说那类的旁文杂记最易乱人心性,正经儿的才是该读些《女经》、《女训》、《烈女怨》一类的书么?”我从唇缝里往外吹着声音揭发他以前的所作所为。
“……是《烈女志》。”岳清音纠正道,捏着我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我的脑瓜,“在我看来,你不乱他人心性便已是好的了,谁还能乱得过你?”
我……嗳!人不乱我我自乱,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我胡乱挥刀劈来砍去,非但未能断了这亲情洪流,反而激得它来势更加的汹涌,一波接一波地将我彻底吞没,再也无法浮出水面。
“饿了么?”岳清音松开我的下巴,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
抬眼看看天色,竟然已是正午,难怪我浑身发软无力站立,早饭都没吃的我原来是饿了呀(不是心虚吓的吗?)……配合着我点头的动作,肚子也发出了令人难堪的叫声。
“那进城后先吃些东西再回家罢。”岳清音说着便转身向院外走,就仿佛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仿佛……仅仅是单纯地来把在别人家串门子的妹妹接回自己家一般。
我有些目瞪口呆,想像中的冰火山喷发并未如预料般上演,倘若他冲我声色俱厉大吼大叫,我反而可以更加坚定自己执意离去的决心,可谁想他、他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付我……平静,温柔,令人无法推拒。他用细细碎碎的生活琐事一点一点填满了我的心,让我再也没有空隙去塞下我的离家计划。
岳清音……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很佩服他,一下子便捏住了我的要害。虽然我一贯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为人,但说到底我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而他正是看穿了我这一点对症下药,将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知道我没有办法抗拒家的力量,于是一出手便是一记绝杀,绝不给我留半点抵挡的机会。嗳嗳……岳清音,岳哥哥,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然而……我,似乎已与往日不同了……我有了些牵挂,像风筝的长线,很难收回。
“哥哥……”我轻声叫住岳清音,他停下步子转回身来静静地望着我。“我……我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他会不会最终将他触怒,在不知内情的他看来我的行为已近乎无理取闹了。他重新走回来,望住我问道:“可愿告诉我原因?”
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一个不确定的人,一种不确定的情愫,想来应是幼稚可笑的,我早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早已没有了童话故事的情怀,怎么我还……还留有幻想呢?
“我……”我低头咬住下唇,“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既如此,”岳清音语气平静地道,“为兄便陪你住在此处。”
“哥哥……”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老天……有你这位可怕的哥哥在,我岂不是什么念想都没了么……
没等我将他这罪恶的念头扼杀在他的脑子里,忽而又听得一个声音道:“或者为父也陪你住在此处?”
……老老老天……岳明皎岳老爹竟然、竟然也来了?
“爹……”我不敢相信地望着身着便服的岳明皎大步从院外迈进来,半月未见,他……他的头发竟然已由原来的九成黑变成了花白的……他的背脊依旧挺直,只是脸上却多了数道浅浅的皱纹,就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一般。
如果说一个岳哥哥就已经让我的坚持奄奄一息的话,那么岳老爹的到来就是彻底将我断送了。这白发,这皱纹,这眉间的疲倦,这眼底的欣喜……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心甘情愿地重新做回岳灵歌,心甘情愿让自己卑微地顶着岳灵歌的名去贪婪地汲取这无与伦比的亲情感受……
“爹……您老怎么来了?”我微颤了声音道,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悦还是慌张。
“自然是来接我那个贪玩耍的小闺女回家啊!”岳明皎深深地望住我,因休息不好而布满血丝的眼底满是心疼,“看那小脸儿,蜡黄蜡黄的……”
我已顾不得解释我这蜡黄脸是因为少肉吃的缘故,慢慢地走过去靠入岳明皎的怀中,被他轻轻地揽住,大手抚着我脑后的发丝,沉着声道:“回家让伙房炖些鸡汤来吃,好好调理调理!”
“爹……女儿知错了……”我低声道,“害爹跟哥哥……”
“傻丫头,只要你平安无事,爹跟你哥哥就放心了。走罢,跟爹回家,此处若你偶尔还想来住,就让你哥哥带你来住上几日便是。”岳明皎说着便轻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动身。
如此一来我是真的……无法再拒绝了,从小缺疼少爱的我一向认为恣意践踏亲人给予的关爱的人是连禽与兽都为之不耻的人。我……我投降了。
我跟在岳明皎的身后慢慢步出院门,回头看了看这所房子。这盛载了我诸多回忆的地方也许从此后便只能留在内心的深处了,只是我走得有些不甘心,我真应该在昨晚告诉那个可恶的家伙,告诉他我很生气,很在意,很……嗳,算了。
院门外不远处的树下有两匹马正大眼瞪小眼地呆呆立着,想是岳家父子的坐骑。我便问向岳明皎道:“爹……是怎么知道女儿在此处的?”
岳明皎道:“是你燕然哥哥临出城前派人去刑部告诉了我,说你便在这村子里,适才我骑马由此经过,恰看见了清音的坐骑,这才找到此处来。”
季……季阿狗!又是你从中作梗!我那满腔的少女情怀刹那间消失无踪,一个猛子就变回了原形(妖精啊你?)——我暗暗咬牙切齿,那个家伙难道早已料到我在岳清音的攻势面前还会负隅顽抗,因此便将岳老爹也请了来将我一举拿下?我、我我、我恨不得赏他一套七十二路打狗棒法哇!
我这厢生着闷气,听得那厢岳清音向岳明皎道:“爹,此处已没什么事了,不若您先回刑部罢,灵歌由孩儿带回去便是,爹勿庸担心。”
岳明皎点头道:“也好,爹出来的急,手头上尚有些公文未处理。今晚尽量早些回去,同咱家灵歌好好的吃一顿团圆饭!”
我理亏心虚地讪笑两下,目送岳老爹翻身上马奔出村去。岳清音回过身来向我道:“先同为兄一起去向季大人打个招呼,而后再出村。”
我心说同他打招呼还用咱们去么?派盗盗去多好,有共同语言么!
岳清音牵了马,我便在他身旁跟着,忍不住小声地问他道:“哥哥是怎么发现灵歌在此处的?”
“我是同季大人一起来的,去张聚家时落在了后面,正巧看到你匆匆地往这边跑,便跟过来了。”岳清音淡淡地道。
这……这也太糗了,逃跑的样子全被他看了个正着,不晓得他有没有抓拍到我眦牙裂嘴上气不接下气的镜头……
不多时来至张聚家门外,见村民们都在院子里站着,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两名衙役守在屋门口,脸上写着“闲人免进”的神情。
岳清音将马拴在树下,示意我同他一起进去,虽然我实在不想见那狗官,但是有岳哥哥这位大神镇着,我也不得不乖乖依言行事。跨进院子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吴嫂惊讶地望着我的面孔,担心她多嘴多舌地问出什么带着“你男人”这一标签的问题惹出乱子,我假装没看见他,连忙快步奔入屋内。
守门衙役自然不会拦下岳清音,大概以前也见过我,除了带着“这女人不是失踪了吗?”的疑问多看我两眼外,并未出声阻拦。
跟着岳清音径直推门进入里间屋,见只有季狗官、张聚和一名衙役在内。季狗官转过头来看见了我,率先在脸上浮出一朵大大的笑容,我故意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假作未看见。
想是碍于有其他人在场,狗官并没有同我说话,只是向岳清音道:“清音,你来看看这床上的尸首。因时已近午这死者尚未入棺,为兄便觉得奇怪,方才听一位姓吴的大姐说……有人替死者卜了阴卦,必得张聚来见最后一面时方才能入棺,”说至此处时那对黑溜溜的眼珠子便向我这厢一瞟,我连忙做出好奇的样子假装细听。
“为兄心中好奇,忍不住便推门进来想看个究竟,”狗官继续说道,“谁想这一看之下便看出个问题来:这刘阿娇并非自尽身亡,而乃人为地窒息而死,实是一桩杀人案件!正巧清音你来了,便替死者检查检查罢,看能否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岳清音也不多说,径直走近床前低头查看,不过才看了两眼,便道:“凶手是名身患消渴症之人,只需为全村人把过脉便可知道是哪一个。”
消渴症……唔,大概是糖尿病的古代叫法——这、这也太不公平了!要知道推理出这案子的真相可是花了我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呐!竟、竟然被岳哥哥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给搞定了?
狗官点头道:“那就要辛苦清音你了。”而后又转向一旁失魂落魄地盯着自己妻子尸体的张聚道:“张聚,方才你说昨日与你有过田地纠纷的人可是叫做周正?”
张聚声音哽咽地答道:“回青天大老爷,正是周正。”
狗官便向岳清音微笑道:“既如此,清音,第一个便先把一把这位周正的脉罢。”
我……我辛苦了一个上午的成果……竟然、竟然只等于这两个男人的一人一句话……算了,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专业对口一个是经验丰富,我跟他们较什么劲呢。
周正被衙役带进屋来,那汗早就慌得湿透了衣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让岳清音把脉,最终结果不言自明。
关于周正的杀人动机,原来是那刘阿娇见张聚没了田地,因怕自己跟着他吃苦,便将周正叫来家中,说要弃了张聚改嫁,逼他将田地的一半利益暗地里分与她做嫁妆,否则她便将两人的丑事宣扬出去——反正她跟着张聚也是没了指望,不如拉着周正一损俱损。
周正虽然心地不纯良,但好歹是读过圣贤书的,对于名声一事看得甚重,倘若被刘阿娇将自己的“性丑闻”捅出去,只怕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说不定连媳妇都娶不上。因此见刘阿娇撒泼耍赖张口欲高声吵闹,心中一急便上前捂住了她的嘴,谁知这一捂给捂大了,连口带鼻一起闷住,不多时竟发现刘阿娇软软地没了动静,这才惊觉自己杀了人,仓惶之下伪装了个自杀现场,而后逃之夭夭。
听罢周正这番口供,我由心底里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刘阿娇的死虽说与地契一事密切相关,但总算不是因为我的不作为而想不开才丢掉性命的,终于可以不必为此事而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了。
至于张聚……被结发之妻背叛的滋味不好受,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应该可以减轻一些他的丧妻之痛罢。
季狗官听了周正的供词之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边想边道:“周正……你的曾祖周宁林是雷炀二十八年的乡贡生,当时太平城知府的保举牒子上记录着你周家向前追溯十代以内并无半分地产的情况,皆是靠给人做文书等活计为生。只不知你的那份地契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禁暗暗咋舌:这狗头狗脑的家伙简直、简直就是异形来的!脑袋里装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数据,只怕他闲来无事时就是摁着前数任知府留下来的各类与太平城百姓相关的东西翻看,且还貌似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在断案的过程中才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周正早就已经魂不附体了,再被狗官最后这么一吓,一翻白眼儿就厥了过去。至此这件山村命案便彻底水落石出了,张聚拿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田地,据说一年后他又娶了位城里的姑娘,那姑娘心甘情愿地跟他到这宁静的小山村中种地过生活,再一年后张聚便抱上了大胖儿子——这些都是后话。
所以说……真正的幸福只存在于脚踏实地的生活之中,投机取巧得来的幸福是不会长久的。
而我的幸福呢……也许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在与亲人相伴的安逸时光中去细细品味生活的苦辣酸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