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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宴·未央
被岳清音捞出河面,崖顶上的衙役们正七手八脚地扔绳子下来,将停留在河中不远处的季燕然先拉了上去,然后便是夏红裳及岳清音和我。
回楼内换过飞仙阁下人提供的一套干衣服,擦掉头发上的水,从房间出来后见季燕然和岳清音也各自换上了干衣,之后便没了什么事,可以放那些千金小姐们各自回家了。由于本案涉及到当朝大臣的家眷,是以季燕然并未向外透露夏红裳是凶手之事,一众小姐都被蒙在鼓里。
于是众人各自收拾东西陆续过得桥去,乘了自家马车回转太平城。因季燕然还要处理一下案件的善后工作,岳清音自是不能先走,我也只好陪着留下,悄悄地坐在大厅一角看着衙役们忙来忙去。夏红裳被两名衙役看守着坐在厅的另一边,面色平静,仿佛已经就此认了命,心若死灰。
我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她便转过头来冲我笑笑,我轻声地问向她道:“绣女……她的事,令尊难道不知道么?”
“当时家父还未做到当朝一品,品阶在林武二人的父亲之下,比起一个既聋且哑、只能随便找个不嫌弃她的人嫁了的、没有利用价值的女儿来说,自然是他的官途更为重要!”夏红裳说这话时眸中闪着恨意,“林浣霞同武明玉自是不会将此事同自家父亲说起,因此林武二位大人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曾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家父亦只睁一眼闭一眼地让这事情过去了,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警告我不得将此事说出去,只当从未发生过!姐姐她的死……竟如此地无足轻重,激不起一粒尘埃……我好憋屈!我受够了这男人当家的世界!为何女人的生命便如此卑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趣儿?不若就这么去罢,然而去之前我要好好地嘲笑愚弄那些伤害过姐姐的人,那些看不起女人的人……唉,只是未曾想到,最终将我击败的,竟然也是一个女人……”
我垂下眸子,叹了口气,道:“若我是你,或许也会这么做罢。这样的世界,女人如果指望不上男人,就只好来个玉石俱焚……你的案子只怕是压不住的,林武二位小姐的死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估摸着明天一早这件事便会传遍整个京都,令尊只怕也会受到牵连。”
夏红裳一笑,凉凉地道:“这不是很好么?他的双眼看惯了名利权财,这一次,他可以好好地看一看他的女儿了。”
我蓦然惊醒——这个夏红裳,她费尽心思地布置了这么一出杀人凶案,其最终的目的,竟是要报复她那个权力熏心的父亲!
最终夏红裳仍然被判了绞刑,她那位列当朝一品的父亲受此牵连连降三级。这个女子毅然决然付出的生命并未能改变什么,就如个人无法改变社会,社会无法改变宇宙洪荒,沧茫浩渺的时空汪洋中,人只是一闪即逝的时光过客,若不珍惜生命,便不会绽出刹那芳华。
此系后话。
离了夏红裳身边,见岳清音在远处站着,便走过去想要问他何时可以回家,还未到身边,便见佟小姐之一推测是佟三小姐的巧笑倩兮地过去,娇声道:“清音哥哥,明日家父设宴为季大人祝贺病体初愈,清音哥哥也一同去罢!请帖这会子想必已经送至府上了。”
我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距他二人的不远处,见佟二小姐正和季燕然立在一处,表情温柔地低声说着什么,季燕然大约听不太清,便探下身去,偶尔微笑,偶尔点头,神色轻松。
这画面无比的和谐,和谐到我竟连恨都恨不起来。转身走向楼外,夜色下远山黝黝,一弯冷月正孤伶伶地于云端漫步。我仰起头,深深地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去。
又有人寻到了归宿,我该替他们真心的祝福才是。一味地恨只能令自己离正常的生活越来越远,直到被所有的人厌弃。
正思量着,忽听得身后有人轻声道:“灵歌。”
回身望去,见是柳惜薇,便向她笑笑,道:“惜薇怎么还没回?”
柳惜薇走上前来望着我,目光真诚地道:“对不起,灵歌,是我误会了你,请莫要见怪!”
我眯着眼睛笑:“你可想好了如何补偿我?”
柳惜薇想也不想地道:“你说罢,惜薇甘当受罚。”
我伸出食指贴于唇上,轻轻地冲她笑道:“莫要对别人说起今早我下河之事,可好?”
柳惜薇愣了一愣,转而明白了,便也轻声笑道:“却原来灵歌才是那最深藏不露之人!放心,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
“多谢惜薇成全。”我笑。
“如此,我走了。”柳惜薇转身欲去,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重新扭过头来,“过几日我想去看望心颜,你要一同去么?”
我点头:“好,届时你来找我罢。”
说定后,柳惜薇告辞离去,我便仍留在外头一个人赏月。不曾想到田心颜的帕子竟成了最终揭露夏红裳罪行的证据,记得她还要我回去给她讲绣艺精社上的趣事,这倒真是个凄凉的讽刺。
终于可以回太平城去了。同岳清音乘上岳府的马车,踏着月色,告别了那曾经盛载了诸多怨恨的望断山庄,一路下得山去。
回至府中,果然收到了来自佟府的请帖,因只是普通家宴,并没有邀请朝中重臣,只是请了些平日与佟家关系交好的官员及家眷,因此岳明皎未在受邀之列,帖子上除了岳清音竟还有我的名字,想来我是沾了他的光,万一将来佟三小姐果真嫁入岳府,好歹我也是她的小姑子,总要先把我笼络住了才好打动岳清音。
可惜这样的热闹我没什么兴趣凑,便请岳清音代我找借口应付过去。谁知第二天下午佟三小姐竟然亲自乘了马车来接,说她娘亲佟夫人常听她提起我既温柔沉静性格又好,总想见我一见,若我这次不肯去,佟夫人便要亲自登门来探望。
这些自然是借口,佟三小姐真正怕的是岳清音不肯去,便先将我说动了,如此岳清音也不得不去了。
借口归借口,倘若我硬是不去,只怕这佟三小姐还真会将那佟夫人请来,到时反而会给岳清音添麻烦。眼见他对这位佟三小姐并不感冒,如果逼得佟家将这亲事提到台面上来同岳明皎谈,碍于他家在朝中的种种复杂关系,说不定岳明皎为顾全大局会让岳清音应下这门亲事。我固然很希望岳清音早日定下终身大事,但也不愿他受迫于人,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为妻。所以掂度其中利害关系后,只得应了佟三小姐一起前往佟府赴宴。
这次佟府办的不过是小型家宴,请来的宾客总共也就二十多人,分了三桌用餐。佟员外和佟二小姐陪着季燕然及几名看上去品阶不算低的便服官员一桌,佟三小姐则与岳清音和我所在的这一桌同席。
由于我们这一桌上皆是些我从未见过的官眷,倒也省了同他们应酬,便垂着眸子偶尔夹一两筷子菜细嚼慢咽,或是含笑回答几句佟三小姐的问话,只盼快些将这无趣的宴会熬过去好回家休息。
一时听得佟员外在那一桌上举杯祝贺季燕然大病初愈,酒干之后三桌上的人便开始陆续地过去向季燕然敬酒。眼看我们这一桌的人都挨个去了个遍,只剩下佟三小姐、我和岳清音。佟三小姐便拿了自己酒杯,强拉了岳清音的袖子,笑着说要一起过去向季大人敬酒,岳清音起身应了,两人一同过去。
见此情形我悄然离席,趁众人不注意出了这间宴会厅。若再留在桌旁,只怕佟三小姐和岳清音敬完酒回来就要轮到我去敬了,到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季燕然敬酒……我做不到。虽然这类的应酬本就是虚伪演义,可要我同他端着酒杯在一干看客的围观之下说着假惺惺祝福的话,连我自己都要恶心自己了。
索性躲在外面待这阵风头过去再回座位不迟。于是出了宴会厅后沿着门外甬路走得远了些,立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处深深吸了几口夜晚冰凉的空气。
才待了没多久,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向着这边踱过来,不由一怔,正欲避开,却听得这身影轻声道:“灵歌?”
无奈只好立住身形,向着他略一行礼,道:“大人。”
来者竟是季燕然,大步地走至面前,脸上带着纳闷又好笑地神情低下头来看我,悄着声道:“灵歌怎么跑到外面冻着来了?”
“大人呢?”我反问他,“宴会没了主角还怎么进行?”
季燕然干笑着挠挠头,愈发放低了声音道:“不瞒灵歌……这样的场面我也十分地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暂时溜出来喘口气。”
“喔。那大人请便,灵歌出来久了恐家兄担心,先行回厅内去了。”我薄行一礼转身欲走,却又被他轻声叫住。
“灵歌,这几日最好莫要出门,即便出门也要多带些家丁。”他望着我沉声道。
“怎么,又有杀人狂混入京都了么?”我问。
“灵歌还记得罢——三个月前那名刺伤清音的凶徒因在此之前还曾刺伤了那画舫上的另两名客人,是以被判了流刑,”季燕然慢慢地道,“流放途中他趁负责押解的两名衙役不备,以石块将二人击毙,从而逃脱。后得知其亲兄长一直在江北做山贼,因得罪了当地的另一伙山贼,双方发生了冲突,其亲兄一方溃败,被迫离开江北,来至太平城郊的一处山凹里占山为王,重新网罗了一干手下为其效命。得闻其亲弟之事后便欲与自己兄弟出气,又可藉由此事对内建立其在匪众中的威信,对外则打出名声来以震慑同行。遂前几日率数十名山贼闯入太平城郊外一处山村,掠尽村民财物、家牲及年轻女子后扬长而去,并将村长……残杀后悬尸村头,不许村民近前,以此向官府挑衅示威。”说至此处,季燕然眉头紧收,“此事今日晚间方传至朝中,圣上大为震怒,因此命为兄务必剿尽此帮山贼,十日内复旨……”
“如此说来,大人又有了立功的机会——诛灭天字第一号重犯,江北放粮,剿灭山贼,三件大功足以令大人的官位节节升高,前途似锦。灵歌提前恭喜大人了。”我含笑接道。
季燕然皱起眉头看了我许久,终于沉着声道:“灵歌可知那被洗劫的村子是哪一个么?”
我摇头:“不知,大人请讲。”
“便是周正杀死张聚妻子刘阿娇一案中的那座村子,未央村。”季燕然一字一句地盯着我的眼睛道。
“大人马到成功。”我微笑。
季燕然凝眸望进我的眼睛里来,似是想要看穿我这冷漠面孔之下的真正心意,我没有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用冰凉凉的笑容接受他的审视。
他似是不忍再看我的笑,转身大步地离去,我偏身倚在旁边的树干上,发现自己早已笑得苦涩。
又待了一阵,怕岳清音不见了我又要担心,便掸了掸衣衫准备回厅里去,才步上甬路,忽听得府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高声喧哗,下意识回头望去,见两名守门的家丁正拦住一位欲闯入府来的妇人,混乱中听不真切她嘴里说的是什么,只知似是带了哭腔。
我转回头来依旧往台阶上迈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那妇人在身后高声地叫道:“妹子——李家弟妹——月儿——月儿——”
重新偏过身,见那妇人不知怎么挣脱了守门人的阻拦,径直向着这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涕呼着向我道:“李家弟妹!是我啊!你吴嫂!你吴嫂啊……”
守门的家丁追上去左右拉着她,急道:“这位嫂子可莫要乱嚷!那是岳大人的千金,尚待字闺中,哪里会是你弟妹!快快走罢!今日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我走过去轻声向家丁道:“放开这位嫂子罢,我认得她。”
两个家丁虽面面相觑却也未敢怠慢,连忙松开了吴嫂,吴嫂踉跄着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满脸的泪痕,嘴唇抖个不住,嘶哑着声音道:“弟妹啊……你这些时日究竟是去了何处啊……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咱们的村子遭了怎样的大劫啊……”说着便双手捂了脸,哭得撕心裂肺。
我掏出帕子,轻轻捉开她的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扶了她摇摇欲倒的身子,低声道:“嫂子这么晚了怎会到这里来?”
吴嫂接过我的帕子边擦那止也止不住的泪水边点头哑声道:“我原是先去了衙门口,那看门的官爷说季大人到佟府来赴宴了,这才又寻到了这里来……弟妹啊!咱们未央村是作了什么孽,竟然遭逢如此血劫!村长、村长他老人家被那些土匪山贼活活地一刀一刀捅死,还被悬尸村头……呜呜呜……我汉子……我汉子不忍心看他老人家死了还这么凄惨……便不顾那些土匪临走时警告的不得动村长尸体的话……昨儿个夜里悄悄地去村头将村长的尸体放了下来,打算先用席子裹了暂时草草埋在后山……谁知那伙儿土匪竟还留了眼线埋伏在村子里,一见我汉子放下了村长的尸体,上来便……便照着后心捅了一刀……呜呜呜……如今……如今我那汉子的尸体被挂在村头……任谁也不敢再去将他放下来……呜呜呜……我求了那些被季大人先派去的差爷帮忙,却又被村里人拦住,说是怕若将我那汉子的尸体放下来,让那伙山贼知道了,会加害那些被他们掳走的村里的女人们……呜呜呜……我是想来求求季大人想想办法,不能让我那汉子就这么……就这么挂在村头啊……呜呜呜……”
我揽住她的肩,轻声地道:“嫂子莫急,季大人正在厅内,你且先在此处稍待片刻,妹子现在便进去将他请出来。”
吴嫂呜咽着点头,我便扶她在厅外游廊的栏杆旁坐下,而后转身迈入正厅去,见满座欢声笑语正在热闹,便立于门口细看,却未曾见得季燕然的身影,叫过一名丫环来轻声问道:“可见到季大人去了何处?”
那丫环答道:“回小姐,季大人似是有事,同我家老爷打了招呼先走了。”
于是又出得门来,招手叫过一名看府门的家丁问道:“可见到季大人出了府?”
那家丁答道:“回小姐,见到了,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坐轿走的么?”我接着问。
“回小姐,是乘马车走的。原本季大人欲步行回去,恰好有事在身的刘大人与他顺路,便执意请季大人一同坐了马车走。”家丁答道。
我便转身将吴嫂扶起,轻声道:“季大人乘马车回了衙门,怪道嫂子来时未曾遇见,如今只需再折回衙门去便可见到他了,妹子这便叫人送嫂子过去。”
说着才欲唤人,忽被吴嫂扯住胳膊,边抽噎边用疑惑地目光望着我,道:“妹子……你、你不是外地来的么……怎、怎又成了什么岳大人未出嫁的小姐了?你汉子呢?”
我淡淡一笑,道:“他也不在了。嫂子至少还可见到大哥的尸身,妹子却连他的一根头发都见不到了。时候不早,嫂子尽快上路罢,早些请季大人想出办法来,好让大哥入土为安。”
吴嫂哀哀地叹着气,吸着鼻子,拍了拍我的手,道:“妹子啊,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姐儿两个都节哀顺变罢……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没有享受,切不可为了大兄弟的死便想不开,折磨自己一辈子……你吴嫂不识字,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自从咱们村遭了这大劫,我那汉子就老对我说:‘如果哪天我要是不小心撒手归了西,你可千万莫要委屈自己,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嫁了,我在九泉之下看着了也能放心去转世投胎了。倘若你犯傻要为我守什么寡、立什么贞节牌坊,那就是诚心不想让我好好儿地去,只要你后半辈子过好了,就算我前半辈子没白心疼你,你若苦着自己,那便是负了我的心、把我对你的好全都作践了!你一定要记着我这话!’……妹子啊!男人若是真心地对你好,不会在乎你怎么回报他、怎么忠诚他,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切莫苦着自己,让他曾经对你的好都化成了乌有啊……唉唉……我那苦命的汉子哪……”吴嫂说着便又哀哀地哭起来。
男人若是真心地对你好,不会在乎你怎么回报他、怎么忠诚他,只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切莫苦着自己,让他曾经对你的好都化成了乌有。
不过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所说之言却是“情”之一字的真谛……是呵,只要我好好活着,才是对大盗给予我的爱情的最好回报。
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替吴嫂整理着纷乱的发丝,轻声道:“嫂子,大哥的话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怎么却不照着去做呢?你这样伤心难过,大哥在九泉之下看见必也会跟着心痛的。如今你最当做的便是要照顾好自己,同大哥生活过的日子不应该是令你痛苦的根源,而应是最美好的、每次回忆起来都能让你感到幸福开心的源泉。对么?”
吴嫂啜泣着点头,我便招手唤来看门的家丁,轻声道:“麻烦小哥,请借贵府小轿一用,送这位嫂子去衙门见季大人。”
那家丁面现难色,道:“回岳小姐,实是不巧,昨日敝府车轿除却老爷小姐所乘的那几辆,全都重新上了漆,如今还未干……”
我便道:“既如此,便不麻烦了。”说着带了吴嫂径直由府内出来,想要让自家车夫先将吴嫂送去衙门再回来接我和岳清音,却见佟府门口停满了来赴宴客人的马车,岳家的车被排到了巷子外面,便拉着吴嫂向巷外行去。
才至巷口,却见身边吴嫂身形摇晃了几下,突然倒在了地上。想是她这几日又是惊吓又是悲伤,早超出了心理承受力的极限,今日又从未央村走到城里来找季燕然,来回跑了这么一大趟,体力也耗得尽了,是以才出现了昏厥的状况。
我连忙蹲身,费力地扶起她的上半身,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腿上,摁着她的人中以试着让她醒转,突然由身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紧接着眼前一花,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