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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没去过。因为之前答应了要请你吃饭,特地向我们大人打听的,他推荐的地方,应该还不错。”夏初对苏缜笑了笑,“噢,我们大人就是京兆尹蒋熙元,黄公子认得他吗?”
“听说过,没什么交情。”苏缜笑吟吟地顺口答道,“他倒是个人物。”
“是呢,将来皇上的小舅子。”夏初呵呵一笑,双手叠在脑后倚在车壁上,“我一直觉得皇上就是传说中的人,是不真实的存在,现在一想到我与皇上之间其实只隔着一个人,就觉得很有趣。”
“你想见皇上?”苏缜侧头看着夏初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可夏初却摇了摇头:“随便一句话就能合法地要人命的人,我可不敢见。”
“哪有那么可怕……”苏缜有点郁闷地说。
“黄公子见过吗?我倒是听说皇上长得很不错,当然,也是我们大人说的。”夏初转头看着苏缜,抿嘴笑了笑,“我觉得应该没有黄公子好看。”
苏缜头一次听见这么直白的夸奖,不禁一怔,脸上隐隐有发热的感觉,赶忙转过了头去。
西京八碗是西京的特色菜,许多酒楼都有卖,都是八碗菜,但所用食材略有差别,味道更是什么样的都有,良莠不齐。
永平坊卖西京八碗的叫顺水楼,除了西京八碗也卖别的,可能他家的西京八碗做得实在名声在外,所以多数一说起来都叫:永平坊的西京八碗。
就像常说的“和平门烤鸭店”,其实人家叫全聚德。夏初这么分析。
几天前,夏初与蒋熙元很热闹地聊了一通西京美食,但总体感觉像是鸡同鸭讲。夏初所知道的都是福记那样的小店,而蒋熙元所推荐的都是坐商大酒楼。
也就是夏初进去吃饭还得贷款的那种。
而这个顺水楼,算是蒋大财主推荐的最接地气的一家了,工薪消费。
“虽然叫个‘楼’,但其实不算大。我是偶然去吃的,环境不怎么样,但味道相当惊艳,是我吃过的最有滋味的西京八碗。有机会带你去尝尝。”蒋熙元带着几分向往地说。
这个机会,现在夏初自己创造了。
顺水楼在永平坊东北边的一条巷子口,没临着主街,但也不算远。夏初与苏缜往顺水楼走,一拐进那巷子,她便抽了抽鼻子,蹙眉道:“什么味儿啊?”
苏缜也微微地掩了下鼻子:“有点怪。”
顺水楼的伙计从店里冲出来,伸手迎着他俩,苦笑道:“二位客官请进,这味儿可不是我们店里的。您二位放心,我们这里的食材保证新鲜干净。”
夏初询问地看了看苏缜,苏缜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他随意。夏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她饿了,扛不住了。
进到顺水楼里,那怪味果然没有那么明显了,夏初问那伙计:“你家的西京八碗名声在外,怎么也不换个好一些的门面呢?”
伙计回道:“我们掌柜的怕门面大了、客人多了后他忙不过来,菜品交给别人做又不放心,怕走了味道,最后反倒砸了自己的招牌。”
夏初点点头:“有道理,你们掌柜真是业界良心。就是这巷子环境有点差啊!”
“嗬,您也知道旁边的广济堂是个药铺,上次我就看见他们一马车拉过来,蛇虫鼠蚁的,硌硬死人了!平时没这么大味儿,这几天不知道又进了什么药了。过几天就好了。”
顺水楼没有雅间,夏初与苏缜便找了个离门远一些的地方坐下了。楼里的桌凳似乎都有些年头了,棕黑色,泛着包浆般的油腻光泽,和食肆里特有的一种陈年菜油味儿。
苏缜拿起伙计送上的茶杯,默默地看了看,又放下了。夏初笑了笑,把茶碗敛到自己面前,倒进去一些热茶,小心地转着茶杯把杯壁烫了一遍,然后泼到地上,又重新斟好递给了苏缜。
苏缜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一下,端起茶杯来用茶水沾了沾唇:“最近不忙了?”
“嗯,最近都是些盗窃、讹诈、欺男霸女的案子。虽然也是犯罪,但没有人命,心情上会觉得好一些,不那么压抑了。”
“我听说,方简方大人辞官了。”苏缜说道。所谓听说,自然是说辞,方简奏请辞官回乡的折子还是他亲批的。
夏初微微一愣,随即低头转了转桌上的茶杯:“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方若蓝被判了绞刑,可以留个全尸。怎么说呢,所谓全尸也不过就是心理安慰罢了。现在方若蓝死了,方大人辞官了,也不知道那方义如何了。这一家子……”
“很让人感慨。”苏缜接口道。
夏初点了点头:“案子虽然破了,但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方若蓝固然罪有应得,但也是个可怜的人。以前我认为杀人者十恶不赦,再强大的理由也不能支撑到剥夺他人性命的行为。可是,从马庆全到方若蓝,似乎都是其情可悯。”
“人活于世都有苦衷,深究下去,可能没有谁是完全的坏人。”苏缜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他的手上还没有沾过血,即使是经历了争夺皇位那样你死我亡的事。
可是,母后不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吗?苏绎不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吗?还有那些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卒、暗卫,甚至李二平,都不能说与自己没有关系。
这是以前,至于以后,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又怎么可能不去攥上几条人命?
“也没有谁是完全的好人吧?”苏缜微微苦笑了一下,又说。
“人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夏初道,“从我的角度来说,所谓好人坏人,应该是以法律做准绳的,法律是个硬道理。而黄公子你刚才说的意思,则是以道德为准绳的。法律层面,触犯了法律的就是坏人,而道德层面就柔软多了,也宽泛多了,所以才会有那种辩证的看法。”
苏缜听得很认真,听完却问:“什么叫辩证的看法?”
夏初叩着下颌想了想,开口道:“我以前看到过一首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黄公子能明白的吧?大小、好坏,都是个立场问题。辩证地看,应该是……更全面地看待问题,而不是只出于自己的立场。”
苏缜点了点头,这个意思他是明白的,只是从前没有用一个词去概括。他想了想又问道:“可你是捕头,如果你的立场有变化,会不会影响判断?”
“以法律为准绳捉拿罪犯是我的职责,这个立场是不能变的、唯一的。而职责之外,我的立场只是我私人的情绪,专业一些的话,要互不影响才对。就像医生的职责是救人,不能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就袖手旁观。对吗?”
“是这么个道理。”
夏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也是我这两天琢磨的,也是怕情绪影响了自己的职业信仰。”
说话间,伙计单手端了菜盘走过来,上面码着几个瓷碗,利落地放在了桌上,一边放,一边高声道:“瓦块熏鱼、黄焖鸡、卤汁酥肉、红烩三鲜、甜虾豆腐蛋、爆炒鹦哥菜、红豆八宝饭、羊骨汤。二位慢用,有事儿您招呼。”
碗的尺寸虽然不大,八个碗倒也足足摆了一桌子,红黄绿白黑,颜色十分丰富,八碗里有肉有菜,且肉类皆不重复。谈不上精致,但也颇有心思,不愧西京名菜。
夏初拿起筷子对苏缜微微颔首道:“答谢宴,黄公子不要嫌粗糙。”
苏缜还没开口,那伙计又去而复返,将一小壶酒放在了桌上。夏初眨眨眼:“上错了吧?我们没有点酒。”
“掌柜送的。”伙计笑着说,“这两天巷子里不是老有股怪味儿吗?有的客人到巷口就不进来了。这仍愿意来吃饭的,我们掌柜心里有份感激,所以都送壶酒。”
“你们掌柜真会做生意。”
“开门的买卖,这不都得指着你们捧场赏饭嘛。您二位慢用!”
夏初饶有兴致地倒了点儿在酒盏中,抿了一口后吐了吐舌头:“有点辣。”
苏缜也倒了些,随即点点头:“是有点辣。”
“辣就辣吧。”夏初干脆多倒了一些,举起来,“我也就不以茶代酒了。黄公子,正式地说一句谢谢,更重要的是,再正式地说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苏缜也把酒盏举了起来:“谢谢就不必了,倒是那句‘很高兴认识你’……”
“如何?”
“我也很高兴。非常高兴!”苏缜说完,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夏初也把酒干了,喝下去只觉得像是吞了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赶紧夹了口菜吃。苏缜忍了一下,最后也是忍不住张嘴呼了口气出来。
蒋熙元推荐的地方果真不错,苏缜和夏初吃得十分惊喜,一会儿说这个好,一会儿说那个更好。美食伴着浓酒,吃到最后俩人都是脸颊发红,额头也渗了汗,十分畅快。
“呵呵……”夏初放下筷子揉了揉肚子,“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了个尸体后,足足两天没吃下饭去,等缓过劲儿后猛吃了一顿,好像都没有现在这么撑呢。”
“尸体,不过就是不会喘气的人罢了。”苏缜眯着眼睛慢慢地喝着已经变凉的茶。
夏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摇头道:“非也。你知道什么叫巨人观吗?”
“什么叫巨人观?”
“尸体的腐败扩展到全身,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就好像随时会爆掉一样。”夏初张开两手往外扩了扩,“眼睛突出来,舌头也伸出来,皮肤是那种污浊的绿色……”
“喂!我说你小点儿声!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旁边一个穿绿色长衫的胖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喝道。
夏初赔笑道了歉,然后掩嘴笑了笑,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说:“能想象得到吗?那可不只是不会喘气的人。”
苏缜也探身过去,侧头悄悄地瞄了一眼旁边桌的胖子,微微点头,小声说:“大概能想象到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