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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尉文七岁开始读圣贤书,二十一岁时其父让他到京应试从宦,举荐官员都是实权派,从地方到省城到北京,一路畅通无阻,只要走完过场,头上戴顶五品乌纱帽轻而易举。作为四品议叙布政使的老父亲,心里不仅有数,而且十有八九把握。但吴尉文跪在老父亲面前说:“大,你如想让子孙后代富贵安康吉祥,将来出现更多为国尽忠栋梁之材,实现长久荣宗耀祖辉煌百年夙愿,就别让儿进京当官从政,让我弃官从商。待我为吴氏打下雄厚物质基础,培养好真正可独立胜大任的人才时,还愁咱吴家没有飞黄腾达的时日?这样做,比大眼下走后门花银子,找人情寻路子为儿弄顶乌纱帽要强十倍,走后门花钱寻路当上官,心里也不踏实,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不戴那乌纱帽呢!”老父亲听后,考虑良久,才说:“大不勉强你,你既已选择好要走的路,大支持你!”吴尉文真的走上弃官从商的路。经过四十多年商场拼搏,终于成为关中大地最成功的秦商代表人物之一。
吴尉文的从商之路,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因十分简单,他有一个在朝廷任四品议叙布政使的老父亲做后台。地方官吏和京城实权人物互为利益往来,在大清朝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彼此一句话,再难办的事到他们手里,就成为水豆腐、软柿子,没有办不成的。吴尉文从商,见盐、茶是生活不可或缺的商品,只说了一句话,花了几纹银子,便拿到了六百盐引,在扬州设了一家名为裕隆全的大盐栈,在山西运城开了一家大粒青盐栈,在渭北设了一家茶业行,不到十年便家大业大,地方官吏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为自身利害着想,自然遇事都要给他足够面子。风光无限的吴尉文用他那智慧的大脑,指挥、调动了无数为他出谋献策的脑袋,把安吴堡变成他商业王国的大本营,在这个大本营里,他潜心研究总结历史上成功商人的营商经验,集前人之大成,不断改变经营策略,以适应商场形势需要。他最得意的杰作是借用《孙子兵法》中有备无患、百战不殆的谋略,在生意场上从不做无准备、无制胜把握的买卖。加上他对孔孟的中庸之道熟读于心,在为人上从决定从商那天开始,便以“和谐、圆世、慎微、诚恭”八字为准则,与人交友求义,面对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他都能礼贤下士,和气生财,不妒不嫉。“见车让路宽,见人礼为先”的吴尉文,到死都没忘记教导儿子和儿媳:宁可舍得十万银,不可恶言伤人心。在他留给子孙的《从商札记》文稿里,留下一篇洋洋两千余言的《营商必备》,列举了二十条商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和品德,他告诫后来的商人们,商人如果不能成为族群中的精神楷模或领袖,就不可能成为一名成功的被世人尊敬的商人。
“商人应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老师,在售出物资时,也售出为人处世的美德与经验。”晚年,吴尉文在与他的伙计讲到什么是商人时,创造了这一经典语句,在秦商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只可惜时局的动乱,把他的声音淹没在战火硝烟和喊杀声中。
吴尉文可以说是秦商中活得快乐逍遥的人,连嵯峨山安吴堡周边的山大王强盗首领们也敬他三分。他一生积德行善,解囊救穷,扶贫送医,乐善好施,和尚们为他诵经,道士们为他祈福,官吏们为他歌德。他可谓是心想事成的人物了。但是,他也有永远无法驱散的愁云紧锁眉头,有他至死心痛的愁怨,生前多次黯然神伤泪流。他曾在他的《每日札记》里填词吐露苦衷:
财富君王带笑看,富国安。家人千面也来看,皆心酸。
一子病缠吾疼爱,怕绳断。宾客劝慰把心宽,愁更添。
在他六十岁寿辰时,他从地窖里搬出祖上藏了三百多年的凤翔烧酒,大宴宾客亲朋,一时兴起贪杯,接连十几盅下肚,喝过量的他,竟于席宴上吟:
金溢秋水,银积云山。可怜根须少,树细枝摇,辉煌家业谁来继?
唤儿振奋,肌骨铁质。无奈骨瘦轻垂,回天无力,堪叹晚景凄凉。
前来贺寿的数百宾客,听到他的吟诵黯然神伤,他的家人更是悲从中来,唏嘘不已。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为子嗣病危而肝肠寸断!
自古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福贵总难全。吴尉文虽然有金山有银山,但却人丁不旺,时时陷于子嗣危急的苦楚里。因此,在他知道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儿子命悬一线时,听从了奶妈的问卦于天的建议:红鸾冲喜驱白虎凶星,跪求送子娘娘发善心。此时,孟店村周胡氏为女儿招上门女婿的消息传进安吴堡,管家骆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吴尉文如此这般一说,向吴尉文道:“你若不反对,我就挺平了脸,到孟店探探周胡氏底线,如马到成功,自然能好事成双了。”
吴尉文多年前于三原县三月三城隍庙会上见到过周莹,当时她大带着她到城隍庙赶会上香,吴尉文一见笑道:“莹丫头静如水仙浴阳,动如南燕绕梁,长大了准能成为梁红玉第二。周兄,等我儿子吴聘成人时,咱兄弟把二人领见领见,如二人能彼此相中,咱们做儿女亲家如何?”
周莹她大说:“到时再说,我不主张搞娃娃亲,照你说的,等他们长大了自己决定。”
周吴两家生意上往来不多,不存在利害之争,故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平时往来甚少。眼下为了给儿子冲喜保命,吴尉文才想起几年前和周海潮说过的话。心里思量:如此做未免太过缺德了点,我吴尉文一辈子行事为人,光明磊落,名正言顺,为啥遇到这种事,就阴阳混沌,黑白不分了呢?又一想,危急时刻,大丈夫男子汉失却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只能后悔终生。罢罢罢,我就自私一回,老天也会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所以对骆荣说:“你做主好了,我乐见其成吧。”
骆荣是吴家忠实奴才,他大给安吴堡吴家当了五十年管家,到他手也已干了四十年,主子心里咋想,只要使个眼色,他心里便知主子的心意了。骆荣赶上自己那辆他大用了几十年的楠木打造的轿车,晃晃悠悠进了孟店村,一看孟店村被马三阳纵火烧毁的家院废墟惨景,心里说:周胡氏如今巴不得和安吴堡联姻呢,红鸾冲喜没麻达了!
骆荣处事老到,周胡氏在他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没法比的对手。上得场去,三说二道,就钻进了骆荣早设计好的圈套,自动把周莹的生辰八字拿出来交到骆荣手里,骆荣这才慢吞吞把吴聘生辰八字递给周胡氏。
出乎所有人意料,吴尉文给儿子订婚后二十多天,便向远近亲朋好友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定于当年乙酉阳春三月赴安吴堡参加吴聘与周莹的婚礼。渭北官商界为之愕然。姚平义、孟小娇、李红霞、钱惠珠、刘万才、李如意、旋璟、萧雨轩、蓝青云、尤大同、易三朝等人距孟店村都在一日行程内,他们和周莹的父亲周海潮友谊深厚,是周胡氏、周莹向吴家提出的必须邀请嘉宾,户县的盐商牛志飞返回扬州,韩城党家的行商党沃野、三原李家的大总管丁钦伟远在雅安,货郎李家的掌门人李平岭、尚素雅远在上海,自然没在邀请之列。渭南的商贾蓝青云做事十分缜密,接到请柬后趁到西安盘货,找到姚家大掌柜姚平义谈及周莹出嫁安吴堡随什么礼才符合他们的身份,礼随安吴堡还是孟店村合适?姚平义想了想说:“周莹、吴聘婚礼我们不参加对周莹不利,娘家没人压住阵脚,婆家人难免会看不起娘家人。咱们不如作为周莹娘家亲朋,给周胡氏助助阵,所以行礼于周胡氏,礼金意思到了就可以了,我认为咱们每人五十两为上限,统一交周宅。然后随送亲队伍赴安吴堡,一探吴尉文为啥急匆匆为吴聘完婚?”
蓝青云把与姚平义商定的事通知了刘万才,都刘万才告诉了李如意,李如意又告诉了旋璟。三天没出,小圈子里的伙计们都知道了姚平义的意见,所以三月二日晚在三原县东门龙桥李红霞的新宅会齐后,三日一早,十一人九骑一乘轿车,由三原县城出发抵孟店村,加入送亲行列。周莹见八位叔叔三个婶姨来为自己仗势,搂抱住李红霞、孟小娇、钱惠珠泣道:“有叔叔和婶姨们来为我送亲,我心里好受多了!”
吴尉文果然气势不凡,赶到安吴堡参加他儿子儿媳婚礼的人多达四百六十多位,其中关中泾阳、三原、高陵、乾州、礼泉、咸阳、大荔、韩城、淳化、旬邑、长武、邠州、周至、户县、宝鸡、渭南、西安,陕北延安府、陕南汉中的嘉宾同人,皆是在各地大名鼎鼎的商贾。泾、三、高三县的知县,咸阳三县知县,乾州府知府,西安府知府也大驾光临,渭北著名关学名儒百里等也成为座上宾。多亏姚平义等人作为周氏娘家人出现在安吴堡,婚礼傧相在介绍孟店村送亲亲朋时,吴尉文和年过花甲的老商人们方睁大了眼睛叹道:“不料今日秦商有如此阵势,实乃可喜啊!”
婚礼热闹非常,只是姚平义等人和宾客们发现,拜天地的新郎却是一个弱不禁风、离不开人搀扶的病恹恹的年轻人!姚平义第一反应便是吴尉文欺骗了周胡氏,更欺骗了周莹。他不由得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对孟小娇轻声说:“人有恶念,天必恶之啊!”
孟小娇也看出了问题,说:“噩梦醒来时已晚,莹儿今生多悲痛了!”
萧雨轩更是怒在脸上,说:“恶恐人知便是大恶。吴尉文可憎也!”
李红霞伏身桌面轻声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忘功不忘过,忘恩不忘怨的时代,然而怨由恨生时,天怒则不可恕矣!”这时周莹强忍伤心越过两排席宴,走到姚平义等十一人挤坐一席的席宴前,向他们敬酒说:“叔叔、婶姨,周莹向你们敬上这杯滴了泪的酒,请叔叔、婶姨们为我祝福吧!”
钱惠珠没喝酒,说:“莹啊,听姨一句话:忍者身之宝,慎勿与人争。慈悲之力,最为广大。你千万不可只寻他人病,不究自己过。你听懂姨的意思了吗?”
周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道:“谢谢姨教导,莹儿谨记。”
周莹决然走出了席宴棚,再没出现在人们眼前。
姚平义本来想在酒宴开始后与吴尉文进行沟通的,见状起身说了声:“这苦酒我们不喝也罢。”十一人没向吴尉文告别,出门上马登车而去。
年仅十七岁的周莹在母亲将她许配吴聘时,满怀希望要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岂料踏进吴宅看到的丈夫完全不是骆荣所说的能开弓能骑马、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时,便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了。当吴聘向她表明心迹,让她从后花园逃出安吴堡拒婚时,她被吴聘的憨厚、诚恳所感动。心想,老天如果能可怜吴聘,给她以时间,让她用自己学的医术,助他夺回健康,他们将会甜甜蜜蜜走完人生,甚至能为吴氏家族创造更多财富。为此,她拒绝了丈夫的好心,不但没逃回孟店村,反而坚定了与吴聘厮守一生的信念。尽管在她心里仍活着一个难以忘怀的男人。
最初的努力使她信心大增,在服过她开方调配的三十剂汤药后,吴聘咯血的症状得到控制,东大院上上下下,都沉醉在一片喜悦之中。
在吴尉文眼里,周莹既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又是安吴堡的希望之星。他一改不让女人主家的思想,主动将东大院的内部事务交周莹照料,他则把主要精力用在外部事务上。经过近一年观察,周莹的治家与管理才能得到他认可后,才做出东出潼关、巡察吴氏各地商业的决定。不料,老天不怜有心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掀动浮冰撞沉他的乘船,夺去了他的生命。
周莹的努力随着吴尉文的溺水身亡而前功尽弃。经不住亡父打击的吴聘步吴尉文之后魂飞天外,留给周莹的已不再是夫妻共享人伦欢乐的梦了!
母亲周胡氏的安吴堡之行,使周莹本已麻木的心,突然又复苏起来:母亲的话也许有她的道理。我尚年轻,为啥要为吴家守空房当奴隶呢?自己若离开吴家,西大院、南大院、北大院、中院的吴氏家族的人们,将会做出何种反应?走出安吴堡我又能得到何种幸福,仅仅为了能得到一个新的男人爱抚?得与失之间哪一个有价值呢?她苦苦思索着,直到她和红玉发觉二娘和狗娃子苟欢时,她才收住了自己心中奔驰的野马。心想:人原来是可以有多种活法的,二娘守着男人,却要另寻刺激,把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人搂进怀里;而狗娃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找哪个姑娘不行,却偏偏喜欢上一个半老徐娘。可见,人不论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喜恶,若为了一时欲望,而丢掉另一种欲望,实在是又蠢又笨的作为。想入非非中,她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师兄,那个对她矢志不渝,却被她从自己视线内撵走的男人。
周莹扑哧笑了。红玉转身问:“小姐,你笑啥?”
“我笑自己好傻。”
“你还傻?那我不是更傻了!”
“哪个女人都有犯傻的时候呀!”
“我弄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犯过傻。”
“等你长到我这年纪,遇到我遇到过的事时,你就会知道,自己是否也会犯傻了。”
“但愿我一辈子也别遇到小姐遇到的那许多事,我更不愿自己犯傻。”
“事不由人呀!”